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我痛得放声大叫,那个凶悍的女人却不放过我,仍是不停挥动手中的鞭子,"啪啪啪",一下又一下......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恨!
我好恨!
我真的好恨!
我从噩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
那遥不可及的旧时回忆,在梦中一瞬间被唤醒,零星片段居然也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记忆里没有一丝的欢乐,只有眼泪、痛苦,以及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排遣不尽的恨意。
我再也不能入睡,披衣坐起身来。
点燃桌上的蜡烛,铺纸、磨墨、调色、润笔、作画。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心境了,这一刻,我只活在为自己营造的梦里。
沾墨少许,挥毫纸上,笔尖缓缓滑动。来到这个时空,我最早遇见的人是秦琼,接着是王伯当、李世民、李元霸、宇文成都、罗成......快乐与悲伤历历在目,失去、获得、冷却、希望、燃烧、绝望......在人世炎凉中感受到冷,冷到痛了,痛到哭了,一切恍如昨日。
画已成,我低头细细一数,正好九人。这幅画似曾相识,原来就是我在博物馆里看见的那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从不信神佛,但这时却不得不信命了。我没有在那幅画上题字,只默默地将画卷起,妥善地收好。
拿起放在一旁的钱包,大头贴上一家三口的笑容依旧灿烂。
指尖轻轻触摸爸妈的脸,泪却忍不住流下来:"爸、妈,对不起,女儿这一生恐怕都不能再见你们了,幸好仍有她留在你们身边,替我孝顺你们......"
推开窗,薄雾缭绕、露珠冷凝。
伸手拈住一瓣落花,再一弹指,便随风而去,转眼消失。
谁没有过那么一段前尘往事,就看你能不能在谈笑间将往昔飞灰烟灭了......
一天、两天、三天......许多个日子过去了,李世民每日不见人影,已极少踏入我的小院。我不想自艾自怜,即使李世民不要我,即使他已经喜欢上另外一个长相和梦中人相似的女子,我也不想再为他伤心。
凉风带来第一场夏雨,好冷。为什么夏天也会如此冷?我缩了缩冰冷的脚,呵着发凉的手,坐在桌前,朦胧间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倚窗听雨是莫大的享受,伴着风声,雨开始变大。狂暴的雨声竟让人有些害怕,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久违的痛快。看来今夜可以枕着夜雨安然入眠了。
门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我皱了皱眉,对锦儿说道:"去开门,外头有人。"
"小姐,你别说笑了,雨下得这样大,谁会傻得站在外......"锦儿念叨着去开门,门一打开她就惊呆了。
李世民正站在门外,大雨将他淋得全身湿透,可是他似乎没知觉一般,默默地走进屋来。
"哎呀,王爷,你怎么会站在门外,快把湿衣服换下吧!会着凉的!"锦儿先是呆站着,然后连忙上去劝道。
"你退下。"李世民一摆手。
锦儿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她才忐忑不安地退出房去,小心地为我们关上房门。
我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抬眼望着一身湿漉的李世民,他的狼狈使我心中掠过一丝不忍。看着他额上那一缕被雨水弄得凌乱的发,我怔了一下,便伸出手想拨开他额上的发。但下一刻,我便醒悟过来,忙不迭地要将已伸至他面前的手收回,却来不及了,手腕已被他握住。
李世民冰冷的大手使我全身一震。我定定心神,也没抽回手,只淡淡问道:"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
"明......"李世民面色发白,两片嘴唇更是苍白得骇人。他脚步踉跄,"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双手圈着我的腰,将头埋入我的怀中。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竟能让这个平日稳如泰山的男人如此失态?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搂着他的肩,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凉如寒冰的身子。
等李世民稍微平静之后,我便吩咐锦儿拿来干净的衣袍让他换下,又让锦儿去熬了姜汤端进来。
"来,先把这碗姜汤喝了。"我将姜汤递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慢慢喝了,眼中也重新聚起精光。
"还冷么?"我轻声问道。
李世民没有回答,他抱起我,和我一起躺在榻上。他执起我的左手,轻吻了一下,然后叫道:"明。"
"我在。"我伸出右手搭在他手上,感到他的手正微微颤抖。
"我们,要背水一战了!"李世民的声音异常低沉,却饱含破釜沉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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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水一战?什么意思?玄武门之变就要开始了么?我心中"咯噔"了一下,却没有问出口。
"他......父皇......不再信任我了。"李世民的口气带着些绝望,"文静,被父皇杀了。"
刘文静被李渊杀了?我有些意外。
"就在方才,父皇的旨意下达到府中,禁军卫士已强行将玄龄、如晦二人带走,将他们撵回私宅之中。并且他还下旨让秦琼及尉迟敬德等将领明日必须到军中向李元吉报到,从今往后就听他的号令了,否则便是违抗军令,以军法处置。"李世民全身肌肉忽地收紧,"我的四肢羽翼就要全部被剪除,空留一副身躯又能存活多久?文静入狱后,我曾去探过他,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故不虚也!'父皇从前重用我,只不过是因为我能打仗罢了。上次我退了突厥,突厥确实很长时间都不再来骚扰我国。但这么一来,我在父皇眼中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还能活下去么?此次突厥又来进犯,父皇居然派遣李元吉前去迎敌,他是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我心中一凛,身子紧贴在李世民的胸膛上,他冰冷的体温直透过衣衫,浸进我的肌肤,冷入我心底。李世民此时已明白自己与刘文静的处境并无不同,他虽贵为皇子,封作王爷,执掌兵马大权,其实不过是李渊手中的走狗弓箭,一旦鸟尽兔亡,仍是难逃一死!
"到这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我领兵打仗擅用奇兵突出、冒险而搏的孤注之计,往往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李世民垂头俯近我,在我鬓上轻吻着,声音压抑,"不想我在战场之上如此了得,于宫廷权术之争却这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以致今日陷于绝境!李建成与李元吉处心积虑,又有后宫妃嫔为内援,已沆瀣一气,要置我于死地。他们整日在父皇面前煽风点火,说我拥兵自重,甚至说我勾结突厥,想要颠覆大唐江山!他们趁我如今失势,居然还想要我的命!"
原来他心中真正顾忌的人不是李建成或李元吉,而是李渊。若只有李建成与李元吉,他有信心可以全胜,但若李渊也来干涉此事,那他便要先下手为强了。关键时刻,谁先动手,谁便为王!我的手微微一颤,抬头看李世民,只见他已将双眼眯成一条细缝,薄唇抿得紧紧的。我一见他那眼神便冷彻骨髓,因为......因为我太清楚他这眼神了-他只有在想杀人的时候才会露出如此可怕的眼神!
"明,夜深了,你睡吧。我明晨还有要事要办,改日再来陪你。"李世民紧紧地搂着我,许久之后才放开。
"世民,我想和你一起去。"我拉住他的手。
"什么?"李世民一怔。
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我知道你如今已经邀齐了心腹商量对策,带我去吧。"
"真拿你没办法。"李世民表的眉头皱了又松,他猛地转身抱住我,扯过锦被盖住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时候到了我叫醒你。"
凌晨,秦王府一个隐秘的偏殿中,喧哗之声不绝于耳。李世民的心腹干将全部聚集在此,连被李渊下旨撵回家中的房玄龄和杜如晦也悄悄赶来。
李世民面色凝重,缓步踱到偏殿的首座之前,他张开双臂,往下虚压,殿中霎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积聚在他身上,他们个个面色沉重,似乎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口上。
"今日发生之事,想必各位都清楚了,但有一事你们可能还不知晓。"李世民一指站在身边的陌生男子说道,"这是太子的率更丞王至,无意间听到太子、齐王的密议。幸而他深明大义、弃暗投明,特来告知我这项阴谋。"说着他向王至一使眼色。
什么深明大义、弃暗投明,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其实这个王至根本就是李世民派到李建成那里的奸细,但此时我也无心去想这些,只凝神倾听王至的话。
那王至便将李建成密谋通过这次李元吉出兵迎战突厥,将李世民手下精兵悍将抽走,并决定于明日在太极宫为李元吉饯行之时趁机下手杀死李世民、坑杀众将军的一番话详详细细地讲给众人听了。
王至的话还未说完,殿中已是哗然一片,怒声四起,群情激奋。
"太子与齐王竟然如此狠毒,我们不可束手待毙!"
"他们已逼得我们无路可退,我们与其等死,不如拼了!"
也有人轻声劝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大动干戈,须从长计议。"
立刻有声音反驳道:"太子与齐王如此作为,已犯下谋逆大罪,是乱臣贼子!"
"他们才是叛乱之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都愿意听从秦王殿下,拼他个鱼死网破!"
"对,拼了!拼了!"
众人都是激动万分,眼前场面就要失控,李世民又是抬手一挥,殿上这才又安静下来。
"我可以选择退守,离开长安。"李世民看上去一脸无奈,"我准备请求父皇将我派往偏僻地带,如凉州、西蜀去守边,如此一来,太子便可以不用再顾忌我了。"
"所谓功成身退,不过是句空谈。放眼望去,自古功臣之中,也只得助越王复国的范蠡与留侯张良能急流勇退,保得周全。王爷如今是我大唐第一功臣,身兼尚书令与天策上将之职,可谓重权在握,名扬天下。"杜如晦这时出列说道,"但祸福相倚,王爷功高望重,却也正是危机之所在!虽贵为皇子,怕也难免遭忌,必有'功高不赏'之虑,即便王爷想着功成身退,恐怕太子也不会让您退。请问王爷能退向何方?根本就已退无可退!"
尉迟敬德这时也大声说道:"我们为大唐江山拼死奋战,若战死疆场还能留个忠义的美名,若死在奸人乱贼手中,实在心有不甘!还请王爷立刻下令,派我等前去讨伐太子,为国除奸!"
"对,王爷,请立刻下令,为国除奸,为国除奸!"
............
众人激动万分,异口同声恳请李世民立即下令。如今的局势已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与大哥、元吉乃手足兄弟。骨肉相残,古今大恶。他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李世民一脸悲痛,唇边却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浅笑。
房玄龄满脸严峻地说道:"所谓手足情深,恐怕如今只有王爷一人在意了。太子、齐王向您下此毒手,他们可曾念过一丝手足之情?坐以待毙,非大丈夫所为!王爷此次不只是兵权被逐步削夺,更有性命之忧!王爷一危,则府中上下俱难幸免,我等必也是性命不保!王爷不可再优柔寡断,请立即下令吧!"
此时我已完全明白了李世民的想法-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灭了李建成的机会!他是要皇位,但是他也要名声!隋炀帝杀兄轼父,留下千古骂名,李世民是绝不能也不愿重蹈其覆辙。如今他使尽手段,逼得李建成抢先动手,他再反扑,那就是正当防卫,是自保,谁也抓不住他的小辫子!李世民雄心勃勃想要夺得大位,他不仅想做一国之君,还爱惜身后之名,想做流芳千古的名君圣贤!李世民确实不擅长宫廷权术之争,但要论兵法战术,当世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事到如今,他已没有耐性,也没有机会再去实施房、杜两人为他定下的缓慢夺权的计策。他此次使的就是在战场上惯有的孤注一掷、险中求胜的决胜之计。看似冒险,却能出奇制胜!
好个李世民!
正想着,忽然一种莫名的穿透心魂的诡异感觉逼得我全身寒毛倒竖,我猛地回神抬眼看去。
李世民那双幽深得犹如地狱蓝火的眼眸直望着我,仿佛已望入我内心深处,我的胸口不由自主地一阵窒闷,往昔与他的对话忽然涌上心头,他轻慢而又带着威胁的话语犹在耳旁:
"怎么?被我说中心思,你想杀人灭口?"
"我是很想,可惜怎么也舍不得,总狠不下心......"
"明,你实在不该如此窥探我的心思......帝王最容易做的事情,就是排除异己、消灭眼中钉。所以,不要轻易去揣测帝王的心......虎须拈一次就够了,再不收手,很可能会被啃得尸骨无存......"
"明,你想说什么?"就在我神思恍惚之际,李世民开口问道。
我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而李世民正双手环胸,俯视着我,嘴角微钩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纵观古今,夺嫡之争,不计其数。能够不动兵刃、不流血的,寥寥无几。而胜败双方能够相安无事的,更是没有,败的一方一定要死。"我心中一震,握紧拳,抿了抿唇才缓缓开口,"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姜小白与兄长公子纠争位,小白就差点被公子纠的谋臣管仲用箭射死。小白不杀其兄,非但无法夺得大位,还会性命不保,这是形势所逼、无可奈何之事,后人对此并无异议。如今王爷的局势与公子小白同,您如此睿智,应当知道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