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匹马,马车夫离开了,他要买到马以后再来拖马车。另外两匹马都不肥壮,车夫担心自己的马也会倒下,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朝前走。再说,少了一辆车,装了货物便没法坐人,只能就此停下。
庄俶沮丧已极,问时建说:"时先生,这是哪里呀?"
时建和庄俶一样两眼漆黑,但他还是说:"想来已经离开楚地了。"
离开了楚地,就安全了,庄俶反倒增添了惆怅,说:"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庄俶何罪之有?"
庄渊说:"爹,别想那么多了,想多了,万一疾病缠身,荒郊野外的,如何是好?"
庄俶收住泪,说:"时先生,既然已经离开楚地,看看哪里合适,就在哪里安家吧。"
时建说:"时建这就去看看。"
时建下车,小庄周也要跟着。时建怕有野兽,危险,说:"爷爷、爸爸、妈妈都不去,周儿要照顾爷爷,也不去。"
庄周眨巴眨巴眼睛,没再说话。庄俶把小庄周拉到身边,对时建说:"这本来不该先生做的事,现在都只好依靠先生啦。"
时建说:"想当年时建无路可走,是恩公收留了时建,时建如何能忘恩负义?"
天色将晚,时建往前走了一段,见翻过斜坡有道山湾,道旁有一块地,避风,周围没有大树,还算敞亮,至少,可以暂住一晚。时建看过,回头把情况告诉庄俶,庄俶说:"好,就是这里啦。"
车夫把马车赶到山湾,卸下家什、粮食、细软,让主人看着,再回头来搬第二辆车和庄俶车上的货物。
天渐渐黑下来,一天没能吃上热饭热菜,加上惶惶不安,停下来,庄俶一家人冷得瑟瑟发抖。时建从山林里找来枯枝败叶,用火镰、火绒打着火,"噗"的一声吹燃,点着枯叶,加上细枯枝,火渐渐大了,散发着难得的温暖。小庄周没有一家人在野外烤大火的经历,高兴得直跳,小手在火苗上乱抓,"嗬嗬"的叫喊。不多工夫,不知时建从什么地方打来一瓦罐水,用石头架成品字形,架上瓦罐,烧开,大家边喝开水边吃些干粮,又受到小把戏的感染,庄俶、庄渊、甄氏才渐渐有了活气。
第二天天亮,时建跟庄俶说:"恩公,是不是就在这里住下?"
庄俶问庄渊、甄氏说:"你们看呢?"
庄渊说:"由父亲斟酌最好。"
甄氏也说:"爹看着好就行。"
庄俶叹口气,说:"荆州庄园,有竹石花木,临江垂柳,书斋、大厅、回廊......现在,只能将就栖身啦,就在这里吧。"
时建说:"靠我们几个人断断没法弄出个住家来,时建去附近看看,或者有庄户,花些钱请人来帮忙才行。"
庄俶说:"全靠先生了。"
时建离开,小庄周也要跟着去,时建说:"乖,这一回时叔叔去的地方不好玩,不要去,一会叔叔给周儿带好玩的回来。"
听说时叔叔会带回来好玩的东西,小庄周不闹了,到一旁东张西望去了,庄渊打招呼说:"周儿,别乱跑,野外有大花猫,专啃娃娃屁股。"
小庄周摸摸小屁股,缩了回来。甄氏担心起来,说:"要是时先生不回来,如何是好?"
庄俶自己也有这样的担心,但还是说:"时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时建去了大半天,回来了,还带来五个农夫。时建说:"恩公,看来,得先搭个棚子,有个安身之处再说。"
庄俶说:"全听先生安排。"
几个农夫花去三天工夫,从山里砍来碗口粗的木头和细些的条子,割来茅草、荆条,堆在山湾里。他们先将地上的小树、半人高的杂草除去,整平,成一块土坪的时候,开始立棚架。农夫们见庄渊、甄氏细皮嫩肉,做事别手别脚,不叫他们动手,说:"这不是你们干的活,歇着吧。放心,我们会做好的。"
小庄周全然不明白庄门正经历着厄运,以后的苦日子长着哪,高兴得蹦上蹦下。庄俶父子和甄氏奇怪小把戏在荆州大庄园里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庄俶冒出个不祥的想法:难道我的孙儿不再是王公贵胄的命?甄氏不停地咋呼、呵斥,小庄周才稍稍收敛一些。
在山湾里搭起个用树皮盖顶的棚子,一家人总算有了栖身之处。庄俶感激农夫们,让甄氏拿钱酬谢。几个农夫们谁也不肯接,一个年纪最大的农夫说:"人在世上,谁没一点难处?要是我们有了难处来找先生们,难道先生们就不搭搭手,帮帮忙?钱就留着吧,你们刚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哩。"
话说到这份上,甄氏也就不勉强。棚子分左右两间,一间给儿子儿媳和小周儿,一间留给庄俶,庄俶说:"时先生就和庄某住一起吧,有事好商量。"
时建答应说:"好。"
劳累几天,庄俶感了风寒,整整昏睡两天,滴水不进,醒来,见儿子、儿媳、时建和小庄周守候在身旁,告诉儿子、儿媳说:"渊儿,贤媳,为父无能,老了,不但不能保全自己,还连累了家人,对不起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庄门不能就这样完了。"
庄渊心揪得很紧,说:"爹不过偶感风寒,调养调养就好了,不当紧的。"
庄俶说:"眼下是庄门最难的时候,为父也不忍心撇下你们,只是......"
甄氏也安慰说:"爹,多大的坎都过来了,哪会在沟里翻船哪?"
虽说儿媳瘦弱,却有男子汉气量,庄俶眼里有一星火花闪了一下。庄俶让时建靠近一些,说:"老夫命运多舛,不但没能耐帮助先生谋一官半职,还弄到这步田地,看来,庄某没有了田园、赐地、俸禄,连付与先生薪水的能力都没有了。老夫感谢先生大恩大德,不但送庄俶一家至此,还有了个栖息之地。老夫想去想来,不能再耽误先生前程了......"
说罢,吩咐渊儿说:"去拿些盘缠来吧。"
时建慌忙跪下,说:"小人既然跟恩公一家至此,就不会中途离开。庄公给时建的薪俸还留着,怎么说也能帮恩公一把,放心。"
庄俶大受感动,拉住时建的手,说:"时先生不嫌弃我父子背运倒霉,反倒鼎力相助,度过难关,日后我庄氏如有出头之日,定当厚报。"说罢,跪下;跟着,庄渊也跪下来。
时建慌忙扶起庄俶父子,说:"恩公放心,时建不是那类只能同福不能共难的人。庄门的事,就是小人的事。"
时建依然去找帮忙搭棚子的那几户人家,求来治感风寒的药和办法,煨几副汤药让庄俶服下,推拿几次,几天过去,病体大愈。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庄俶当着儿子儿媳和时建的面说:"不管怎么说,庄门有个新家了,该庆祝庆祝,冲冲晦气;再说,庄户们帮了整整四天,不说分文不取,连吃食也是自带,实在过意不去,我想,该请他们来热闹热闹。"
庄俶说出想法,至于如何办,却拿不出主意;庄渊、甄氏也想不出办法,请时建一起商量。时建知道,凡事问到他头上来,就必定得由他扛着,索性说:"请恩公、少先生、少夫人放心,时建一定竭尽全力,把这件事办好。"
庄俶拿出仅有的一锭黄金,交与时建,说:"庄某一生,没什么积蓄,你拿去都城换些布匹、酒肉和谷物回来吧。"
时建不接金锭,说:"不是时某不肯跑这一趟。恕时某直言,这事眼下不宜张扬。吃食不在多少好坏,只在心诚;来道贺的人也是来领情意的,并不是为了吃。恩公不必焦虑,时建自有安排。"
当下,时建到来帮过忙的庄户人家走了一趟,见农夫就说:"庄氏一家新来乍到,承得大家帮忙,才有了新家,主人备了薄酒,一定请大家赏脸。"
帮过庄家的农夫受到邀请,心想这新来的人家到底懂事,愿意来;没见过面的农夫也愿意多有个去处,答应一定来。葛地附近人家,时建全都请到了。虽说拿不准究竟来多少人,时建还是去一趟荆州,沽几桶酒,买来几十斤熟肉和高粱、小米之类。
这天,庄俶棚外的泥地上,摆了酒席,农夫们提来酒菜,高粱、小米煮的吃食。有的送来盆、桶、碗、瓜瓢之类。东西粗劣,却是尽了心意的。有一位农夫,还带来一只烤野羊。他把它挂在树上,割下肉,分到席上来。说是席,其实就摆在地上。农夫们见主人家和他们不一样,也许是有来头的外地人,弄不好是遭了难,逃到这地方来的。这乱世,谁说得清谁对谁错?请大家喝酒,就是看得起大家,这就够了。庄俶父子和甄氏做梦都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庄稼人,虽然举止粗鲁,说话高声大气,却真诚得让人感动。甄氏和庄渊一起,挨桌劝酒。
小庄周在席间窜来窜去,不认生。农夫们见小庄周秀气可爱,文文雅雅,全不像自己的孩子又黑又脏又粗鲁,都说小庄周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小庄周不理会这些,在人缝里寻着个庄户小把戏,一起玩耍去了。
农夫们们很能喝酒,从中午喝到日头偏西,桶、瓦罐、竹筒里的酒全都喝个底朝天。
庄俶不胜酒力,半碗酒下肚,就头重脚轻起来,舌头也不大听使唤了。农夫们难得聚在一起高兴,多喝了几碗。却不料酒席未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十个骑马的军士,眨眼间把棚子团团围住,当头一个胡子差官用鞭子指着庄俶说:"就是他!"
几个军士涌上来,把醉醺醺的庄俶一绳子捆了,提上马,胡子差官还骂骂咧咧地说:"老东西,害老子找得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