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节日的第一天上午,村民组织了一个游行,一辆銮舆上放着镇海大王的牌位,从村落中央的哈亭朝着南面的海滨出发。带着镇海大王回到哈亭后,他们开始在尾当地海滨迎接高山大王。临近中午时分,其他几位神祇只是在祭祀仪式中用话语的方式邀请。除了这五位神祇,在哈亭中还有一位被称为阮二将军的神祇,他们认为在其祖先到达尾之前,这位神就存在于当地了。另外,村民亦在哈亭供奉最早来到这里定居,分属12个不同姓氏的12位祖先。这些家族的族人有些亦因其生前对社区或哈亭所作的贡献,又或死后被召唤去侍奉神祇,也在哈节祭仪中被供奉。
第一天下午,庄严的仪式开始。哈亭正中的祭坛前是14位被称为"司文官员"的男性祭祀礼生,他们身穿特殊礼服,扮演不同的职责角色。这些角色包括准备祭祀时敬献香烛与美酒、呈奉牺牲、诵读祝文等等。6位身穿传统京族妇女服饰,被称为"哈妹"的女性歌舞者,配合个别仪式进行祭祀。此外,8名穿着长袍,被称为"哈头"的男性村民陪祭员,站在祭祀礼生后面靠近哈亭大门进口,在仪式过程中,代表整个社区向所敬仰的神祇跪拜、鞠躬。他们的一个任务是将一条名为"封亭杆"的横梁悬挂在靠近大门的两条木柱之间,用以阻挡污秽邪灵的进入,以此象征哈亭内部空间的神圣性。
第二天的仪式更加丰富,主要是给神灵供奉生猪和其他牲礼。在随后的几天里,祭神仪式都是在接近中午时分举行,通常包括上一次香,敬三次酒,诵读一篇祭文。在供奉的各环节,6名妇女组成的哈妹祭祀队都会在男性祭祀礼生身后跳舞。下午和晚上,该妇女祭祀小队于男性乐师的锣鼓敲击节拍伴随下在祭坛前唱歌,而村民们则坐在哈亭里倾听他们的歌声。这些歌曲所唱的是京族经典民间文学中的神话、传说和故事。节日的演唱活动还包括哈亭外的集会,村中父老聚集在哈亭前面的场地四周,或是在分布于村落周围的几个"歌墟"中吟唱民歌。
在节日的第五天和第六天,村中每户人家都会由一名男性成员作代表参加哈亭内的宴席,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下午傍晚时刻。宴席总共约35桌,每桌6人,围着放在地面的圆桌板席地而坐。座位的安排是根据村民社会地位的高低而定,地位越高则离祭坛越近。首先是村的行政管理人员,然后是祭祀礼生与过去在哈亭中担任祭祀服务的长者,最后是年轻人围坐在四周,外来的客人则被分散安排在不同的饭桌。每桌由三人负责第一天宴饮所需的佳肴美食,另外三人则负责供应第二天宴饮所需,通常菜品是由家中的妇女煮好送来。这两天在中午祭拜仪式完成后,宴席便开始。哈妹祭祀队唱歌敬茶,接茶的宾客给些小费作为谢礼。宴席一直延续整个下午,村民一边吃喝谈笑,一边欣赏各项文艺展演。在哈亭中的宴饮结束后,村民也会邀请亲朋好友到家中共用晚餐。
宴席的第二天,在哈妹祭祀队的歌舞和村民自发的表演中,哈亭的节日氛围达到高潮。傍晚宴饮结束后,村民又忙碌地招待亲朋好友在家中吃晚餐。晚上,他们再回到哈亭参加送神仪式。仪式中有一个环节,是由当年8位村民代表组成的"哈头"祭拜团队与来年接替此任务的另外8人进行交接工作。当年的"哈头"在晚上所穿的长袍均褪下了右手的衣袖,在仪式中再将整件长袍脱掉;而来年的"哈头"则将新的长袍穿上,喻意接受任务。一名哈妹祭祀队的成员表演了独特的仪式舞蹈"花棍舞",电灯关上后在烛光掩映下快速地使劲舞动两支彩饰的短棍,象征着将神祇送出哈亭。随后,当年的8名"哈头"将悬挂在接近大门的"封亭杆"横梁取下,送到哈亭外面的院子,然后所有参与者赶快步出哈亭,将大门关上,防止邪灵进入,并鸣放鞭炮驱赶,大家亦急速地离开。送神后,哈节便告终结。
哈节后的一天名为"新贺",意谓祝贺新的周期到临。在中午前,村中的长老和祭祀礼生分头前往村落附近的各个小庙社坛,祭拜那些在哈节期间没有被请进哈亭中的菩萨和神灵。他们在其中一个小庙祭祀包括兴道大王、广泽大王和安灵点雀大王,在其他几个社坛祭祀一些地位较低的神灵,以及一些死后被村民视为奉召伺候神灵的特别祖先。祭祀完毕后,哈亭长老及神职人员一起午餐,点算哈节的财务和工作。晚上,哈妹祭祀队集中在哈亭进行最后的表演,庆祝哈节圆满成功。她们表演"天灯舞",每个人头上戴着帽子,同时两手各托一只小碗,帽子上和小碗里都有点燃着的蜡烛,舞动起来烛光辉影。与前一晚送神仪式时灯光熄灭后昏暗的气氛相比,这晚的天灯舞将光明重新带回社区,在新的周期为村民的生活带来光明和繁荣。
以上围绕哈亭举行的宗教仪式,其中大部分我在1996年第一次考察哈节时都曾见到过,它们也是2009年哈节的基本活动,但2009年新组织的一些活动与哈亭内的宗教仪式毫不相干。十多年前,哈节的主要参加者是本地的村民、从外地回到家乡的亲友,以及附近京族村落和从隔海相望的越南远道而来的宾客。相比之下,2009年的访客数量猛增且来源复杂。在节日的最后一天,发表在"2009防城港市京族哈节筹备工作组委会"官方网站上的新闻报道指出,总计有60000名嘉宾被邀请参加了这一盛会,包括各级政府官员、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来自越南的代表和一般公众,平均每天有20000名游客涌入尾。该报道只是简单地提及与宗教崇拜和歌唱仪式直接相关的活动,却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那些能够吸引游客的活动项目上。
这些吸引游客的项目被报纸、网站和电视等各种电子媒体与印刷媒体大肆报道,包括哈节前夕京族博物馆的开幕仪式、京族喃字研究中心与哈节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挂牌匾仪式、哈节第一天的开幕式以及第五天晚上的综艺节目。所有这些项目都是在政府的主导下进行,并且有政府高官参与其中。有些项目并非传统活动,而是为了迎合游客的口味而主办的,比如在海滩举行的拔河与足球比赛,综艺节目中的通俗歌曲演唱与舞蹈表演。尽管如此,还是有为数不少的节目与独特的京族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相关,比如在美食街中专门致力展示京族的各种美味佳肴;在海边示范由村民集体操作,使用一张长网沿着海滩放置在浅水区捕鱼的"拉大网"渔业;村民踩着高跷在海滩浅水区行走,双手拿着一个用木枝架张开的渔网示范捕捉鱼虾;以及多种场合中的独弦琴演奏。这些项目都在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列,并在新开放的京族博物馆陈列展示。尽管其中很多项目与哈节的宗教仪式本质并不相干,但都在多种媒体中被配以各种彩色影像大肆渲染。
很明显,与我在1996年参观的哈节不同,2009年的哈节不再只是围绕哈亭举行宗教崇拜活动。事实上,它已经成为京族遗产全方位的文化展演。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是推动其发展的基本动力,节日前夕京族博物馆的开放就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全民热潮中,少数民族地区展示着独特的方式。根据国家的官方民族分类体系,个别少数民族的身份认同在全方位的文化展演中被进一步强调。
作为中国少数民族之一,京族的哈节已经成为其身份认同的一个窗口。这样看来,前文提到的哈节官方网站上所刊载的报道,题为《人们喜赞京族哈节是一个传承和弘扬民族文化增进民族团结的盛会》就不足为怪了。在京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上被切割分离的项目,并不需要像我在1996年时看见的哈节活动般,围绕宗教崇拜仪式有意义地紧密关联;2009年节日的活动项目,很多是在京族身份认同的构架下,成为离散的、毫不相干的项目展演。当然,在官方的大力宣传中,京族非物质文化遗产被看做当地的重要旅游业资源,对它们的充分利用是为了经济的发展广西壮族自治区。
国家参预与行政边界
自2006年6月广西京族哈节被列入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来,国家在2008年开始管理哈节活动的事务。2008年哈节的主办方是县级行政单位东兴市,2009年主办机构升为更高一级的市级行政单位防城港市。防城港市长主持了这次庆典,党委书记和高级官员均有列席。然而,更加耀眼的是邀请出席的自治区级官员。实际上,开幕式是由自治区党委常委委员、统战部部长宣布开始的。自治区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副主席将一块写着"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的牌匾颁发给东兴市;与此同时,自治区政府文化局局长也将一条印有"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的彩带颁发给前任哈亭亭长,并替他挂在身上。尾村的唯一代表尾村党委书记列坐主席台,在他的周围约有50名政府高级官员。
哈节历时七天(7月29日-8月4日),其庆典筹备工作细致有序,由村级以上国家行政机构严格监督执行。为更好地筹备哈节活动,东兴市成立了"2009防城港市京族哈节筹备工作委员会";此外,官方还建立了"2009防城港市京族哈节专题网站"。在哈节庆典前一周,专题网站上开辟专栏宣告哈节各项筹备工作有条不紊。第二天,网站上则宣称耗资120万元改造哈亭周边环境的项目顺利完成。当天早上,我在哈亭出席了村工作委员会自己组织的一个会议,稍后以东兴市民族事务部部长为首的视察小组来到哈亭,就哈节庆祝活动的细节问题和村哈节工作小组进行了探讨。东兴市政府提出将哈节"迎神仪式"的开始时间定在第一天早上九时,但村里的长老对此提出反对。
根据他们去年的经验,迎神队伍仅用了十五分钟就到达官方庆典开幕式前的空地,却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等待各位官员的出席。此外,还要花上一个半小时等待官方庆典仪式结束后,迎神队伍才能前往海滨迎神。他们不满去年迎神队在大雨中站了很长的时间,浑身湿透。根据今年的计划,在迎神队伍出发前,村领导将在哈亭内为由一些村长老创办的越南传统文字(喃字)研究中心举行挂牌仪式。如此,他们邀请前来参加挂牌仪式的宾客亦能参与到哈节第一天早上的迎神和之后的活动。然而,视察小组坚持他们安排的行程计划,并提出将研究中心的挂牌仪式改到前一天的上午。最终,第一天的迎神游行队伍仍然在官方开幕式的主席台前耽误了一个多小时。与上次不同之处在于此次迎神游行队伍遭遇的不是倾盆大雨,而是头上的炎炎烈日。
随着节日的临近,相关高级官员更加频繁地监督工作。哈节前三天,市里组成另外一个检查小组,到尾村和其他一些地方视察准备工作的进度。第二天,防城港市党委副书记在副市长等的陪同下,再次视察了当地的准备工作。所有的检查工作,在市政府专门为哈节开设的官方网站上都有相关报道。
哈节期间,国家相关部门各项严密的组织工作将尾村置于严格的监督中,尤其是有高级政府官员参与的第一天开幕式和其他项目。村里各个路口都设立了警员执勤点,车辆必须经过登记方能进入,东兴市共青团安排了30名志愿者迎接到访贵宾。围绕哈亭的村领导们,原来由村里的长老组成的相对松散的传统机构,现在亦转变成为一个有高度组织的工作队。每项工作都草拟了精细的计划书,并有相关的人员负责具体的流程,从工作计划、流程到时间安排,都明确了相关个人的分工、责任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