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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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论《洛阳伽蓝记》所收录的诗文(1)

《洛阳伽蓝记》的作者杨衒之视野开阔,既关注文人文学,也关注民间文学,从而立体展现北魏文学景观。《洛阳伽蓝记》收录了不少文学作品,从作者角度来看,这些作品上自帝王、文士,下到平民,既有天子、侯王、文人等社会中上层人物,也有僧侣、丫鬟等底层民众。从文本存在的形态看,这些作品既有书面文学作品,也有口传文学作品。

这些作品一方面全方位展现了元魏汉化国策结下的硕果;另一方面,鉴于元魏文学作品今存不多,《洛阳伽蓝记》所收作品虽是吉光片羽,也值得珍视,这样有利于全面研究北朝文学。

文学研究与社会、文化研究结合起来,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古代生活、理解先民。浦起龙说:"史家只载得一时事迹,诗家直显出一时气运。诗之妙,正在史笔不到处。"缪钺也认为:"各种古书所记载的多是古人活动的表面事迹,至于古人内心深处的思想感情,在史书中是不易找到的,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探寻出来。所以文学作品是心声,一个历史人物的文学作品是他一个人的心声,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则代表着这一个时代的心声。"

社会学的文化分层理论由美国人类学家芮斐德(Robert Redfield)提出,文化分"大传统"与"小传统",分别相当于精英文化、社会大众文化;台湾学者李亦园将中国文化分为"上层的士绅文化"与"下层的民间文化",并认为二者"是互动互补的,大传统引导文化的方向,小传统却提供真实文化的素材,两者都是构成整个文明的重要部分。......大传统的上层士绅文化着重于形式的表达,习惯于优雅的言辞,趋向于哲理的思维,并且关照于社会秩序伦理关系上面;而小传统的民间文化则不善于形式的表达与哲理思维,大都以日常生活的所需为范畴而出发,因此是现实而功利、直接而质朴的。"钟敬文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有三个干流:首先是上层社会文化,从阶级上讲,即封建地主阶级所创造和享有的文化;其次是中层社会文化,城市人民的文化,主要是商业市民所有的文化;最后是底层(下层)社会文化,即广大农民所创造和传承的文化。这三种文化各有自己的性质、特点、范围、结构形态和社会功能。"

我们参照社会学界对中国文化的分层理论,将《洛阳伽蓝记》收录的文学作品分为社会上层、社会底层两大类;在此基础上,再按书面、口传文学分类来谈。鉴于叙事文学已有专文论及,参见《〈洛阳伽蓝记〉中的志怪小说》,所以这里只谈及诗文、辞赋等。这里希望立足文本进行文学分析,在此基础上,再结合北朝史书、北朝墓志等进行分析,力求做到点、面结合,见树又见林。

纵观《洛阳伽蓝记》所收文学作品,有诗、文、赋、民间谚语、歌谣等。这些作品有的完整,有的只剩下片言只句。这些作品主要有:庄帝五言诗一首,《庭山赋》一篇,景宁寺收杨元慎口头创作的近乎檄文的咒辞(仪式辞)两则,谢妻与公主的五言诗各一,正觉寺收魏高祖、李彪、甄琛的谜语诗(各句为33437)各一,以及大量的民间歌谣、谚语等;实用性文章如永宁寺有祖莹的《元颢与庄帝书》、平等寺收禅文一篇、龙华寺录常景颂一篇。

一、社会上层类--诗、文、辞赋等文人文学作品

(一)社会上层的书面文学

1正觉寺(尚书令王肃)赡学多通,才辞美茂......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谢作五言诗以赠之。其诗曰:"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公主代肃答谢云:"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肃甚有愧谢之色,遂造正觉寺以憩之。王肃"赡学多通,才辞美茂",对孝文帝推行汉化国策贡献颇大。王肃在江南时有谢氏妻(是南朝著名文人谢庄之女),到洛阳后复尚陈留长公主。谢氏寻夫自南入北,与公主相逢,南北两位女性以富于民歌风味的诗来现场应答,展开文学的对话与竞赛,这是一个有趣的文学事件,展现了二人的文学才华。南北文学的交流对话与竞赛,借两个女子的诗歌对答来展现,十分有趣生动。

两首诗都富于南朝民歌风味,生活趣味浓,用精当譬喻、巧妙双关(丝:丝、思)。

谢诗"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巧用双关:丝兼指丝、思。路通"络",指机上绕丝的部件;又暗指人生路。胜既通"滕",指机上固定经线的部件,与"络"关合;又指女子首饰,称"华胜"、"人胜"(《释名》释首饰:"华象草木华也;胜言人形容正等,一人着之则胜,蔽发前为饰也。"《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镂金箔为人胜,以贴屏风,亦戴之头。""胜"在此可指陈留长公主。缠绵兼指丝缠绵、情意缠绵。双关的运用,使全诗有了两层诗意,表面写女子纺织,里层却抒发幽怨复杂的情意。谢诗用双关、含蓄的比喻暗示,诗意缠绵悱恻,幽怨中有淡淡的指责埋怨,全然是优美多情的南朝民歌意味。诗中意象完全契合女子的生活。

而公主答诗:"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答诗顺应谢诗的构思、技巧,也用南朝民歌的五言四句、双关与温婉含蓄的比喻,第2、4句也用"丝、时"。巧用双关:目兼指针眼、人眼,丝兼指丝、思,新兼指新衣、新人,故兼指旧衣、旧人。手法、句式、意象都近于前首诗,但语气、情感上却断然拒绝对方,语句干脆简明。

众所周知,唱诗与答诗,比较而言,一般答诗更难。北方公主受汉化国策的洗沐,答诗巧妙聪敏,压过谢氏。所以,南北朝两个女子的以诗应答,是南北文学的接触交流,也是南北文学的竞争交锋,表明北朝后期文学已经十分接近、并赶上南朝文学。(可参见曹道衡等著《南北朝文学史》、《南北朝文学编年史》。)法国汉学家侯思孟认为:"南朝乐府民歌,包括西曲和吴声,都是中国诗歌史上革命性的诗歌形式。它们代表着全新的东西,代表着享乐主义,一种对日常生活的兴趣。"两人的诗也体现出这一魅力。两人写的是同样作为女性的情感,写的是日常生活的平易感受,诗的意象也是古代女性常用的"蚕、丝、针"等。

这两首诗在诗史上有其独特地位,是最早的"次韵、步韵"诗,唱和双方韵脚相同。《四库全书总目》卷186《松陵集》提要谓:"依韵唱和,始于北魏王肃夫妇。"应该更准确地说"依韵唱和,始于北魏王肃谢妻发唱,陈留长公主代夫吟诵答诗";宋人程大昌《考古编》卷七"古诗分韵"条以《洛阳伽蓝记》所载诗为次韵先例;清人赵翼认为:"则六朝已有此体,以后罕有为之者,至元、白始立为格耳。"王肃与谢氏妻生有一子二女,随母来到洛阳,今存王肃子王绍的墓志、女王普贤的墓志,墓志中也涉及王肃一家先后投北的一些情况,王肃及其妻儿的故事是乱世中千千万万不幸家庭的写照。

这是乱世造成的悲剧,如果我们对时代、社会、文化等背景有所了解,则更能引发阅读的兴趣,有更深的体会,收获也会更多。蒋寅《在斯蒂芬·欧文之后,如何写唐诗史?》中肯定了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的看法。斯蒂芬·欧文强调,对中国古代诗文,要"在阅读作品时补上这个背景的知识,既需要学识,也需要一种想象的行动,一种'它在当时应该是什么样'的强烈感觉......如果我们仅仅满足于从远处观察它,就不能充分赏识其蓬勃生机和多彩风姿,诗人之间的内在联系被曲解了;这一时代植根于过去诗歌中的根被割断了"。

北朝女性接受了汉化洗沐之后的文学才华,我们还可从胡太后身上看到一些端倪。胡太后写了著名的《杨白花》。《梁书》:"杨华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婉。"《南史》:"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杨白花》:"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杨柳:偏义复词,这里指杨;闼,小门。全诗咏物,抒情合一,用比喻暗示,有字面、里层两层诗意。抒情缠绵婉转,有浓厚的民歌色彩和南朝诗特色:以叙事诗为外在框架--阳春杨树开花,飘荡落南家,太后落泪并期盼杨花入窠;有简单的情节故事,有太后人物形象,有花鸟譬喻,所以有叙事诗的真切平实,亲切可感;又以抒情立心--中心在抒发太后情意,归根结底还是一首优美凄婉的抒情诗;押韵上也很巧妙高超:花、闼、家为a韵--力、臆、子、里为i韵,声韵与情韵都从外向、舒畅到凄楚、急切,可谓声情并茂。全诗一气呵成,优美动人,体现了南朝民歌的风格。

我们再从墓志来看北朝女性的修养与才情。北齐《李祖牧妻宋灵媛墓志》,写志主宋灵媛:"夫人远禀庆灵,近锺世德。芬芳袭物,光彩映人。纵使朝霞暮雨,比方南国,莲灼苕华,弗能加美。兼以窥案图史,规模保傅,六行四德,不肃而成。织纴绮绘之巧,组络之妙,自擅婉娩之功,无愧葛覃之旨。卒能牢笼众媛,仪范庶姜,秦晋匹也,钦我令淑。良人言求,宋子乃疲十驾,夫人爰适华庭,卒登百两。及结缡成礼,齐眉展敬,闱壶之内,风教穆如,上下悌恭,中外彞序,共沐仁恩,俱仰慈则。房中牖下之奠,苹藻荇菜之虔,肃展清祠,祗奉赞裸。至于比兴鹦鹉,缘情芍药,皆能掩映左嫔,吞含蔡琰。故柔闲用显,贞顺克修,初为梁鸿之妻,终成文伯之母。"

从史书记载来看北朝宫廷对文学的喜爱。《北史·文苑传·序》载:"(北齐后主高纬)初因画屏风,敕通直郎萧放及晋陵王孝式录古贤烈士及近代轻艳诸诗以充图画,帝弥重之。......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馆,于是更召引文学士,谓之待诏文林馆焉。"文林馆的设立是南北朝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书"近代轻艳诸诗以充图画",可见齐后主对文学之热衷,其实南北朝人都十分喜爱文学,文学氛围相当浓厚。《北史·齐后主冯淑妃传》载,冯淑妃原为丫鬟,"慧黠能弹琵琶,工歌舞。后主惑之,坐则同席,出则并马,愿得生死一处。......及帝遇害,以淑妃赐代王达,甚嬖之。淑妃弹琵琶,因弦断,作诗曰:'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胶上弦'",体现了南朝民歌的情调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