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多丽影,等闲莫赏曲江花
富贵中人十九怕死,虽然秦皇求仙,车中腐死,黄帝升天,神话渺茫,自古以来,克享高寿的已是少得可怜,仙人更是谁也不曾见过,无奈他们极少放弃那种经常酒色征逐,偏要希图久在人间的妄想。李隆基本就迷信道教,渴盼长生,到了天宝末年,这一妄想更好像成了他的心疾。非但把一些术士捏造了来哄他的诳言信以为真,甚而神仙在空中说话,他都说是曾经听见,简直成了活见鬼!头年虽因关中大旱,死亡载道,把封西岳的盛典暂时作罢。京城内外那些无耻的大官偏又逢君之恶,接连不断竞报祥瑞。到了十一月,又听方士的话,举行朝献太清宫(老君庙)、太庙和郊祀天地等三大典礼。诏旨一下,满城文武全都忙了个马不停蹄,席不暇暖。由年前一直忙到天宝十载正月十日以后(查《唐书?帝纪》:天宝十三载未尝郊;杜进赋表文亦有“臣生长……行四十载”之言。《新唐书》杜传及有的载籍记杜献《大礼赋》为十三载,乃杜进《封西岳赋》之误。今从冯至著《杜甫传》),才勉强告一段落。
杜甫应韦济之召已是正月中旬,见刚一开春天便温暖,沿途只是有人种的地都在那里耕锄,好些田园还是荒着。走进城关,便见负米回家的灾民沿途都是,络绎不绝。问知正月十日皇帝在南郊祭告天地时,忽然想起去年大旱酷寒,灾情甚重,回宫便下诏旨,命将太仓积粟散与京畿一带贫民,使其能度春荒,依时耕稼。心想:“此举倒是好事,可惜太晚。如在去年秋冬之间放粮赈济,何致饿死那么多的人!再把路人所背的粟米一看,大部业已变成红色,还有好些朽坏,知是收存多年的陈粮。
又听来接的人说起朝廷新近举行的这三次大典,其仪式之隆重,供张之丰盛华贵,竟是从来所无。费用之繁实不可以数计。心虽慨惜,但一想到近十多年来朝廷征役频繁,民间水旱相接,似此天灾人祸,府库早是空虚,不料这三次大典还有如此盛况,想见由高祖太宗以来库藏积蓄之厚!吾皇虽受奸邪蒙蔽,到底还是明君,他离开深宫不过三日,已然想到去年大旱酷寒,发粮赈济,使大量无衣无食的灾民幸免饥寒。如再有人进尽忠言,使知民间疾苦,重见贞观之治并非无望。我也不望致身通显,只要先做一个谏官,把吏治民情随时上奏,致吾君于尧舜,于愿已足。”一路寻思,不觉到了韦家。韦济赴宴未回,行时却留了话,请杜甫少候即归。
杜甫在城内因当年大旱冬寒,人民穷苦,市面萧条,自己家里也没法过,只得住在郑虔和几个好友家中,轮流食宿,勉强混到了隆冬岁末。不料无意中作了三篇《大礼赋》,还作了一篇表文,一同投入延恩匦,居然发生效力。李隆基一看之下,大为赏识,立命待制集贤院,由宰相当面考试。消息传出,轰动长安,满朝文武都来看他作文章。第二天名望就大了起来,许多王公朝贵纷纷请宴,要他写诗作文。刚好郑虔的画名也越来越大,求画的也越来越多。二人本来有无相通,不分彼此,这一来大家都有了钱花,残年过得很好。
过了年,找杜甫写文章的王公贵介纷纷送他礼物,这一冬天居然过得很好。杜甫本要回家度岁,不料韦左丞和汝阳王李琎坚留他在城里过年,一直玩到第二年正月,过了十五才得回家。杨氏见丈夫这次回来满载而归,带来不少财帛酒食,也很高兴。杜甫在家住了不几天,又往城里看望朋友,正赶上请春酒的时候,每日都有宴会,酬应甚忙。光阴易过,不觉交了暮春,这日郑虔说:“我好久没有上你家去,今天又难得清闲,我想到你家去聚上半日,就便给大嫂拜年。”
杜甫想起前日回家听杨氏说,今年收的财物较多,年菜备得分外丰富,内中风鸡、鱼鲜还有腌笋都是郑虔最爱吃的下酒菜。本年又酿得有好酒,正好约他同往一醉,便和郑虔说了。随去街上雇了一辆轿车坐上,一同赶回杜曲家中。
杨氏正带了宗文、宗武二子在门外凝望,见丈夫与好友同来,连忙迎到里面待茶,并将年下用的果饵取出待客。跟着又来了两人,一是华元县尉孙宰,一是咸阳士人王倚,都是杜甫的好友。落座之后,王倚便说:“听说今年三月三日上巳佳节,许多皇亲国戚都要到曲江游春饮宴,比哪一年都热闹。已托人在当地租了一间邻水的房舍,作为到日游观过节之用,请杜、郑二人到日必要同去。”并请杜甫明天晚上先到他家中吃饭小饮。
杜甫和王倚交情甚厚,见来意甚诚,当时答应明天先到王家饮宴,并连郑虔也邀了去。等王家赴宴之后,到了三月三日再往曲江修禊赏春。
宾主五人吃到半夜才住。杜甫又送了郑虔一首《醉歌行》。
次日早起,杜甫便往王家赴约。杨氏笑道:“难得今天晴和,正好给你赶两件新衣服,王家明天去也是一样。为什么今天去,何必这么忙呢?”
杜甫道:“王兄也非便家,他轻不请客,人又好友,家中备办必非容易。你给我二十两银子,我带去看看。”
杨氏笑道:“王兄在此祖居多年,韦曲颇有田产,家道还过得去,并非郑广文之比。我并不非难你对朋友的义气,不过你也不是富贵中人。君子周急不济富,转眼春荒,自顾不暇,全仗朋友送你这点银子,要都随手散去,自己将来为难,也对不起好朋友,这是何苦?不过,天下事难说,我们都是穷苦中过来的人,知道穷人的难处。你带十两银子在身边,防个万一也就是了。”
杜甫闻言点头,随取了十两银子便往王家走去。还未走到,王倚业已迎上前来。到了王家一看,所住房舍虽颇整齐,当天请客的饮食却一点也未预备,客也只是自己和郑虔两个。杜甫看出他光景颇穷,便拉到一旁,送了十两银子,王倚坚持不收。二人正争让间,孙宰扛了一斗米,手提新买的鸡肉,和王倚妻子张氏一同走进。见二人争论,问知前事,便将十两银子接过,转交王倚,说:“子美兄不是外人,他送你钱,收下无妨。我和弟妹跑了半条街,费了好些口舌,才向人家赊了一斗米,买了一只鸡和两斤肉,酒还没买呢。”说时,郑虔随后赶来。张氏便拿了鸡、肉和新买的菜蔬去往厨下做饭。这里宾主四人便坐下谈天。一会,孙宰先到后面取出一壶酒和两盘蔬菜。杜甫才知孙宰和王倚同住,全家住到后院。正请孙妻出见,张氏也把酒菜做好送来。
孙宰因听说杜甫要献三大礼赋,就向杜甫要过底稿,和王倚读了一读,赞不绝口。
杜甫笑道:“我们至好,当然错爱。只怕看到主司眼里就不一样了,要是和那年考试一样,才冤枉呢!”
郑虔道:“不能,不能,像这样文章,除非真个瞎眼白痴,决不会说个不字。那年全是奸相作怪,这怎么能和那年一样呢?”
孙宰忽然笑道:“关节请托绝非我辈所为,杜兄高明之上,更不会为了暂时浮名奔走权势门下。不过掌管延恩匦的几个官儿和小弟颇有认识,集贤院崔、于二学士更是相知,已有数年。凡是献表的人都要经他二人看过才到御前。少时我到城里借着拜年找他二位探个口气,也许能够得到一点消息呢!”
郑虔首先赞好。孙宰见杜甫也未拒绝,不等饭菜做齐,随便吃了一个半饱,便即起身往城里赶去。杜甫还想拦阻,郑虔、王倚同声劝道:“这个并不是走门路、托人情,孙兄和他们本来相识,随便探询一下也不相干。他一番好意,随他去吧!”杜甫只得罢了。
王倚家道虽然清寒,待客却很周到殷勤,自家又种得有菜,又当新年刚过,年菜还有富余,随便小饮居然摆一桌子,酒也不少。宾主双方全都尽欢尽量,吃了个酒足饭饱。最高兴是吃到午后,日色刚一偏西,孙宰忽由城里借了一匹马赶了回来,进门便向杜甫道喜,说:“三大礼赋和表文天子都已看过,认为甚好。崔学士说,不久就有朝命,请杜兄多写这类诗赋,必有好处。”
杜甫听了心中颇喜。晚来回家,将前事告知杨氏,都颇高兴。杨氏因曲江修禊乃是当时一种令节,长安城内外士女如云,穿的都是鲜衣华服,特意为杜甫赶做了两身衣服,恐一人赶不出来,又约了两个邻妇相助。杜甫回来,问知前事,就说:“后日便是上巳佳节,听说杨相全家都要前往曲江修禊,业已命人搭盖了几间轩馆,以备起坐之用,热闹非常。”定要杨氏也做两件新衣,到日同去游玩。
杨氏见丈夫一番好意,只得应了。
第二日,杜甫夫妻正吃午饭,王倚忽然跑来说:“今天曲江热闹极了,城内许多王公大臣、豪门贵族都在水边盖了许多亭台轩馆,富丽豪华,讲究已极。这比明天正日子还要好看,千万不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