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原不计,长亭走雨故交情
杜甫正和郑虔谈得高兴,忽然脑后凉风,回头一看,才知纸窗越破越多,大股凉风往里直钻,一片片的败纸被风吹得乱响,纷纷如叶。那盏油灯更是光焰摇摇,似灭还明,照得矮墙上两个巨人影子也在乱晃,忙道:“郑兄你去寻点浆糊来,先把这窗用纸补好,再把画案上的黄尘扫净,免得嫂夫人少时忙不过来。”
郑虔道:“午前就想糊窗,因为纸缺,没有糊成,没想到晚来窗破得这么厉害。好在那边木架上还有几张画,可以顶用,我先找浆糊去。”
杜甫忙把郑虔拉住道:“你那几张画我都拜读过,不是多历名山大川、胸藏丘壑、笔染烟云的人决画不出来。此是你的心血所萃,如何用来糊窗呢?”郑虔微笑道:“反正无人识货,用来糊窗,并与知音同赏,才是我辈豪情,你怎么俗起来了?”说罢,挣脱了手,便往上屋赶去。
杜甫知他任性,劝未必听,忙去屋角旧木架上把日前看到的几张画寻出,抖去上面尘沙,匆匆卷起,藏向一旁。忽然发现还有一卷未用过的素绢,心方一松,瞥见先前只顾谈笑,未及打扫的案上黄尘吃风一吹,微微露出一角的画来。用掸帚轻轻一掸,竟是一幅《终南春霁图》,整个被埋在尘沙堆里。连忙拿起,捏着两边绢角随手微抖,恰值一阵急风穿窗而入,画案上的尘沙全被扬起,扑了个满头满脸,寒灯光焰立和鬼火也似,慌不迭背风当灯而立,就着重明的灯光一看,那画一面是平林远渚,绿柳含烟,春云自舒,岚光如染,一面是奇峰刺天,危崖映日,红紫万状,涧谷幽深。端的气韵生动,光彩照人,意境空灵,不是穷探终南崖壑峰峦之胜与多识宇宙风云月露之奇者,怎会画得出来!画上还题了几首诗,一面在流连风景,赞美山河,一面在因物咏叹,自吐幽怀。
字又是刚劲圆融,简远萧散,含势欲飞,出入钟王(钟繇、王羲之,均晋代人,为我国书家中最有名的历史人物)之间而自成一格。知道此君性情孤傲,这一幅精心杰作又将留供他自己玩好,不打算拿出问世了(唐人画仅落单款,除自留得意之作而外,极少题诗其上),越看越爱,也越替他抱屈。心想:“这样多才多艺的人,竟会落拓长安,一寒至此,哪还有理可讲?我也是多年流转,依旧青衫,将来……”心念才起,室内风平沙静,灯芯亭亭中,窗外似有响动,回顾满窗破洞似被什么东西堵上,左边角上都塞进一团布,两节手指刚缩回去,耳听幼童在大风中急呼:“爸!快把它扯下来,妈回来要……要生气的。”随听郑虔道:“乖娃子,快回屋去,外面风大。”赶出一看,暗影沉沉中,郑虔拉着他那八岁幼子已快走进南堂屋。窗上黑乎乎一片,也不知糊的什么东西。回到屋内,又取掸帚将画案上尘土掸净,待要扫榻时,忽听门响和开关之声。
郑虔跟着走进,见面便大惊道:“杜兄并没有出去,哪里又来这一身土?”
杜甫见郑虔也是一身尘土,眉宇皆黄,不禁笑道:“我正打算劝你手下留情,改用素绢补窗,莫使妙笔丹青也随我辈遭此风尘之厄,忽然一股狂风闹了我一脸的土。郑兄竟在匆促之间将破窗补上,真太好了。”
郑虔笑道:“画由我作,成毁原非所计,只是未毁以前还想暂时留供解人品题,略谈此中甘苦,忽然想起风从西来,画由里贴,怎贴得住?人当穷极,须知应变,才想起了这么一个好主意……”话未说完,忽听有人接口道:“你这主意真好。今早我找了好些旧绢想糊窗户,你说这些都是画坏了的东西,又多撕裂,糊在窗上东一片,西一片,花花绿绿的,连自己看了都惭愧,如何见人?不让我糊。事情一忙也就岔开。就说不可惜,你在山中连住四月,又费了几个月的光阴才得画成的东西定要补窗,等我回来再糊也好,谁知你竟把我刚洗好才两天的夹被塞了窗户,可知你那么……娃都在笑你呢!”
郑虔见妻已走进,笑道:“我觉得这个主意很高明,你却空口怪人。可知当时满屋悲风,一灯如豆,使人无欢么?”
郑妻笑道:“我话是答得急了些,不是怪你。说起来也真可怜!像你这样人哪里会做这样事?不怕杜兄见笑,全家长幼正苦秋风,本来铺盖无多,他却将这床刚浆洗好准备装棉的夹被去塞窗洞,怎么不叫人有些着急呢?”
郑虔笑道:“这不相干,我去把它扯下来。”
郑妻忙拦道:“已然挡上,就不忙此一时了。这些家务事你越帮我越忙。你自陪杜兄清谈,等我把酒饭准备好了再说。”说罢转身要走,忽又回顾郑虔,苦笑道:“酒菜都买来了,还赁了两床被,纸也借来好些。这回请你把这几幅画保住,莫再毁弃可好?”
杜甫忙由榻后将画取出,笑道:“大嫂请快拿走!这幅《终南春霁图》更是郑兄精心杰作。不是我辈中人,看都不要给他看呢!”
郑妻含笑谢诺。阿鸾早将先前用过的盆水取走,又端来大盆热水,带进一个空盆。刚将水匀成两份,闻言将画抱起,便往外走。
杜甫恐郑虔任性,忙道:“脸水来了,快洗,快洗!”
郑妻忙着去备酒饭,便自走去。
郑虔笑道:“小弟平生爱玩烟霞,喜涉山川,体会物情,每多感触。惟恐过眼云烟,难留永忆,这才学为绘画,记以诗歌。空抛心力,虚度时光,全由自家爱好,积习难忘。本无裨于今世,亦非有人误我。此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补我寒窗,兼供卧游,御风应急,原非故意。既然找得纸来,当然不会再用画补。得此良友贤妻,已是自豪。若再非此不可,便是有心作态,连人也显得小气了。”随陪杜甫同往外间小屋,各把身上灰尘扫去,洗漱之后,重整衣冠,又谈起来。
阿鸾先送进一壶酒,一碗炒蛋,一盘凉拌晚菘(菜名,色青者即青菜,色白者即白菜,变种而色转黄者即黄芽菜),笑道:“爸!娘说请你陪杜伯父先用点酒。”说罢匆匆走出。
幼女天真,憨态可掬。
杜、郑二人举杯同饮,谈兴更豪。由诗、书、画谈到朝廷好大喜功,屡开边衅,以致连年用兵,多耗国用。近更信任奸相,习为奢侈,使百姓多受征役之灾,将来恐有分崩离析之患。瞻念前途,同怀隐忧。又由互吐襟期,各言其志,变为哀民念切,共虑时艰。就在这激昂慷慨、相对叹息之际,郑妻恰将新炊晚稻和炖好的肥鸡送了进来。跟着打扫床榻,放好铺盖,备了茶水,又将窗子糊上,方始辞出。
杜、郑二人酒足饭饱,歇了片时,索性同榻夜话,一直谈到鸡声再唱,方始蒙眬去。杜甫恐主人费事费钱,昨晚约定次日同去看望房琯、孔巢父,醒来见天时将近午,忙把郑虔唤起,匆匆洗漱,一同走出。杜甫因郑虔曾与房琯相识,巢父尚未见过,恐他不愿意去,笑道:“弱翁(巢父字)隐居徂徕山,志行高洁,又是太白故交,和房次律(琯字)一样,都是我辈中人,定能一见如故。听说他将要回转江东,我想托他代向太白问候,恐怕错过机会,因此先到他家,便约酒肆同饮,午后再访房次律去,尊意如何?”
郑虔笑道:“观人者必于其友,何况此君并非当道,又是太白旧交,焉有不去之理?我只是不愿去看那些豪门中人的颜色罢了。此时风虽暂住,满街落叶,遍地黄尘,萧飒景象令人难受。天子移住华清,连落叶尘沙也无人扫,不寻朋友谈笑,何以度日?听说他就寄居在南门外汝阳王(李琎)别墅里面,离此不远。天已不早,快些走罢。”
二人且谈且行,转眼出了南门,寻到汝阳王别墅。名帖刚拿进去不多一会,孔巢父便出迎宾,同到园中客馆落座,互相礼见之后畅谈起来。
郑虔见巢父红面长髯,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人甚豪爽,先就心喜,交谈之后,越发投机。等杜甫问完太白近况,见天已交午,意欲辞去。
孔巢父忙道:“主人已命备下酒宴,托我挽留嘉客,在此一醉,二兄此时都不能走了。”
杜甫本意李琎皇室宗亲,必已随驾骊山,打算少坐片刻,约了巢父同往酒家小饮,不料主人竟会移居别墅。前听太白说他爱才善饮,三斗不醉,并无王公习气。虽然是个好人,只是冒昧登门,连名刺都未通,怎好就做他的座上客?见郑虔已先开口推谢,正请巢父代为婉辞,忽听门外有人笑道:“二位先生不肯临赐(赏光),可是嫌我未先邀约,待客之意不诚么?”
杜、郑二人回顾来人丰容虬髯,气度高华,年约五十以内,已雍容缓步走了进来。
巢父忙向双方引见,杜、郑二人才知来人便是汝阳王李琎。见他衣履虽颇华美整洁,并非亲王服饰,也无从人随行,进门之后才有三四个侍从赶来,也都侍立在外,没有一人走进。对人更是礼让殷勤,意甚诚恳,谈不几句便请入席再谈。话未说完,门外侍从已有二人飞奔而去。
杜甫先具成见,固有好感,郑虔虽然自来看不起这类王公显要,一旦对面相看,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李琎陪了来客,顺着花径,笑语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