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的一个温暖的早晨,摩门教徒们像蜂群一样忙碌着,而他们就是以蜂巢作为他们的标志的。田野里,街道上,到处都是人们劳动时发出的嘈杂声。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负重累累的骡群不断地经过,朝着西方进发。这时的加利福尼亚州,正涌现采金热潮。横贯大陆、通往太平洋沿岸的大道穿过依雷克特这座新城。成群的牛羊被从遥远的牧区赶到大道上来。也有一队队疲惫的移民,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显得人困马乏。在这人与牲口混杂的大道上,露茜·费瑞厄依仗着她高明的骑术,策马穿行而过。她漂亮的脸蛋由于用力而红了起来,长发在脑后飞扬着。她是奉了父亲之命,前往城中办事的。她像平时一样,凭着年轻人的胆大,不顾一切地催马前进,心中只是盘算着自己要去办的事。那些风尘仆仆的淘金冒险家们,一个个都吃惊地望着她,就连那些负责运输皮革的冷漠的印第安人,在瞧见这个美丽无比、皮肤白皙的少女时,也感到十分惊艳,使得他们不禁放松了他们一向呆板的脸孔。
露茜来到城郊时,发现有六个面目粗俗的牧人正从大草原赶来了一群牛,牛群已造成了道路拥堵。她在一旁等得很不耐烦,于是就选牛群中的空隙策马前进,打算越过这些障碍。但是,当她一进入牛群,后面的牛就都挤拢了来,她立刻发觉自己已陷入其中,到处都是突眼长角的庞然大物在不断地蜂拥转动。她平日倒也是和牛群相处惯了的,因此虽然处在这种境地中,也并没有感到惊慌,而是抓住空隙催马前进,打算从中穿过。可是很不巧,有一头牛有意无意用角猛碰了一下她骑的马的侧腹,马由于受惊立刻狂怒起来。它将前蹄腾空而起,开始狂嘶不已。它动得十分厉害,若不是头等骑手,其他人都难免会被摔下马来。当时情况十分危险。受了惊吓的马每跳跃一次,就免不了又一次受到牛角的触碰,这就越发使得它暴跳如雷。这时,露茜只有紧贴马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稍一失手,她就会落在乱蹄之下,被踩得粉碎。由于她没有经历过意外,这时便感到头晕起来,她紧紧拉着缰绳,眼看就要放松。这时尘土飞扬,再加上拥挤的兽群里蒸发出来的气味使人透不过气来。在这紧要关头,如果不是身旁出现了亲切的声音,使她确信有人前来相助,露茜眼看就要绝望而不能再坚持下去了。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捉住了受惊的马的嚼环,并且在牛群中挤出了一条路,不一会工夫,就把她带到了兽群之外。
这位救星彬彬有礼地问道:“小姐,希望你没有受伤。”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他那张黝黑而粗犷的脸,大方地笑了起来。她天真地说:“真把我吓坏了!谁会想到旁乔这马竟会被一群牛吓成这个样子!”
他诚恳地说:“谢天谢地,幸亏你抱紧了马鞍。”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粗犷的年轻小伙子,骑着一匹灰白斑点毛色的骏马,身上穿着一件结实的粗布猎服,肩上背着一支长筒来复枪。他说:“我猜想,你是约翰·费瑞厄的女儿吧?我看见你从他的庄园那边骑了过来。你见着他的时候,请你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圣路易地方的杰弗逊·侯波这一家人。如果他就是那个费瑞厄的话,我的父亲过去和他还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呢。”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自己去问问他,不是更好吗?”
小伙子听到了这个建议,似乎很高兴,他的黑色眼睛中闪耀着快乐的光辉。他说:“我很乐意这样做。我们在大山中已经待了两个月了,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方便去登门拜访。可是他见到我们的时候,一定会招待我们的。”
她回答说:“他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你呢。我也要谢谢你。他非常喜欢我,要是那些牛把我踩死的话,他不知道会多么伤心哩。”
她的同伴说:“我也会很伤心呢。”
“你?啊,我怎么也看不出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还不算是我们的朋友呢。”
这个年青的猎人听了这句话后,黝黑的面孔不由得阴沉下来,露茜见了不觉大声笑了起来。
她说:“我的意思不是那样的。当然,现在你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你一定要来看看我们。现在我必须走了,不然的话,父亲以后就不会再把他的事情交给我办啦。再见!”
“再见。”他一边回答,一边举起他那顶墨西哥式的阔檐帽,低下头去吻了一下她的小手。她掉转马头,扬鞭策马,在烟尘滚滚之中沿着大道飞驰而去。
小杰弗逊·侯波和他的伙伴们骑着马继续前进。一路上,他心情抑郁,沉默无言。他和他们一直在内华达山脉中寻找银矿,现在正打算返回盐湖城去,计划筹集一笔足够的资金开采他们所发现的那些矿藏。以前,他和他的任何一个伙伴一样非常热衷这种事业,但是这次意外的遭遇却把他的思想引上了另一条道。这个美丽的少女,好像山上的微风那样清新、纯洁,深深触动了他的那颗火山般的奔放不羁的心。当她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以后,他感觉到这是他生命中最紧要的关头,银矿也好,其他问题也罢,对他来说,都比不上这件刚刚发生的,吸引他全部心神的事情来得重要。在他心中出现的爱情,已经不是孩子般那种忽生忽灭、变化无常的幻想,而是一个意志坚定、个性刚毅的男人的那种奔放热烈的激情。他以前所做的事情,件件称心如意。因此,他暗暗发誓,只要通过人类的努力和恒心就能使他获得成功的话,那么这一次他也决不会失败。
当天晚上,他就去拜访了约翰·费瑞厄。之后,他又去了很多次,终于与他们混得非常熟悉。约翰·费瑞厄常年深居山谷。十二年来,他专心致志地打理他的田庄,几乎与外界隔绝。而侯波对于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非常熟悉,因此他把他的所见所闻一样样地讲给他听。他讲得如此绘声绘色,不但使那位父亲听得津津有味,就连露茜也感到非常有趣。侯波也是当年最早到达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因此,他能够说出在那个遍地黄金,全凭暴力的日子里,多少人发财致富,多少人倾家荡产。他做过斥候,捕捉过野兽,也曾找寻过银矿,并且在牧场里当过工人。只要传出有冒险的事业,他就会马上前往。很快地他就获得了费瑞厄的欢心,他不停地夸奖着侯波。在这些时候,露茜总是默默无言。但是,她那双颊的红晕、闪烁着明亮而幸福光芒的眼睛,都非常清楚地说明,她那颗年轻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她那诚实的老父亲也许还没有看出这些征兆,但毫无疑问,这些征兆并没有逃过那个赢得她芳心的小伙子的眼。
一个夏天的傍晚,侯波骑着马从大道上疾驰而来,朝着费瑞厄家门口直奔过去。露茜正在门口,她走向前去迎接他。他把缰绳抛在篱垣上,大踏步沿着门前小径向她走了过来。
“我要走了,露茜,”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她的两只手,温柔地看着她,“现在我不要求你马上跟我一块儿走,但是当我回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决定跟我走呢?”
“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脸上含羞带着笑问道。
“最多两个月,亲爱的。那个时候,你就要属于我了,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她问道:“可是,我父亲是什么意见呢?”
“他已经同意了,只要我们的银矿事业进行得顺利就行。我倒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哦,那就行了。只要你和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就用不着多说了。”她一边轻轻地说着,一边把她的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感谢上帝!”他声音粗哑地说道,一边弯下腰去吻着她,“那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越待得久,就越会难舍难分。他们还在峡谷里等着我呢。再见吧,我的亲爱的,再见了!不到两个月,你一定就会见到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她的拥抱里挣脱出来,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好像只要他稍一回头看一眼他心爱的人儿,他的决心就要动摇了。她站在门旁,久久地望着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逝不见,然后才走进屋去。她觉得自己真是整个犹他地区最幸福的姑娘了。
十 约翰·费瑞厄与先知的会谈
杰弗逊·侯波和他的伙伴们离开盐湖城已经有三个礼拜了。约翰·费瑞厄每当想到这个年轻人回来的时候,他就要失去他的义女,心中便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女儿那张明朗幸福的脸,比任何争论都更能说服他顺从这个安排。他心中早已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决不会把他的女儿嫁给一个摩门教徒。他认为,这种婚姻根本不能算是婚姻,那简直就是一种耻辱。不管他对摩门教教义的看法到底怎样,但是在这一个问题上,他却是对自己的看法坚定不移的。然而,他对于这个问题,却不得不守口如瓶,因为在摩门教的天下,发表任何违反教义的言论都是十分危险的。
的确,这是十分危险的,甚至就连教会中那些德高望重的圣者们,也只敢在暗地里谈论他们对教会的看法,唯恐一句话走漏出去就会马上招致横祸。过去被迫害的人,为了报复,现在变为迫害者,并且是变本加厉、极端残忍的。塞维尔的宗教法庭、日耳曼人的叛教律以及意大利秘密党所拥有的那些庞大的行动组织等,相比摩门教徒在犹他州所布下的天罗地网,只有望尘莫及的份。
这个无形的组织出没无常,再加上那些与它相关联的神秘活动,使得这个组织更加可怕。这个组织似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但是,它的所作所为人们既看不见,也不会听到。谁要是敢反对教会,谁就会突然失踪。既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遭遇。家中妻子儿女倚门而望,可是失踪的人却一去不复返,再也不会回来向他们诉说他落在秘密审判者手中的遭遇。说话稍有不慎,行动偶失检点,立刻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谁也不知道笼罩在他们头上的这种可怕的势力究竟是什么。因此,人们不禁惊慌失措。即使是在旷野无人之处,人们也不敢对压迫他们的这种势力暗地里表示疑义。
最初,这种神秘莫测的可怕势力仅是对付那些叛教之徒的。可是不久,它的范围就扩大了。这时,成年妇女的供应也已渐渐不足。没有足够的妇女,一夫多妻制的教条就要形同虚设。于是各种奇怪的传闻开始满天飞:在印第安人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移民在途中被人谋杀,旅行人的帐篷也遭到抢劫。同时,摩门教长老的深屋内室里却出现了陌生的女人。她们面容憔悴,低声哭泣,脸上流露出令人难忘的恐惧。据山中迟暮未归的游民传说,在黄昏薄暮时刻,可以看见一队队戴着面具的武装匪徒骑着马,静悄悄地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这些故事和传说最初不过是只言片语,但是后来却愈演愈烈。经过人们一再印证之后,也就知道这是某人的所作所为了。直到今天,在西部荒凉的大草原上,“丹奈特帮”和“复仇天使”仍然是罪恶与不祥的代称。
进一步了解这个罪恶深重的组织,只会使人们思想中的那种恐惧加深,而不是减轻。谁都不知道这个残暴的组织的成员有哪些。那些在宗教的幌子下进行残酷、血腥行动的人的姓名是绝对保密的。你把你对于先知及其教会不满的言论讲给一个朋友听,那个人可能就是夜晚前来进行恐怖报复的人群中的一个。因此,每个人对自己的左邻右舍都不免心怀疑虑,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约翰·费瑞厄正打算外出到麦田里去,这时他忽然听到前门的门闩咔嗒响了一声。他从窗口向外看去,只见一个身强力壮、有着一头淡茶色头发的中年男子沿着小径走了过来。他感到很吃惊,因为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人物卜瑞格姆·扬。他感到十分害怕,因为他明白,这种访问对他来说是凶多吉少的。费瑞厄赶紧跑到门口去迎接这位摩门教的首领。但是,扬对于他的迎接却表现得十分冷淡,他板着面孔随费瑞厄进了客厅。
“费瑞厄兄弟,”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两眼从他那浅色睫毛下严肃地看着眼前的农民,“上帝忠实的信徒们一直以善良的朋友态度对待你。当你在沙漠里快饿死的时候,我们救了你,我们把我们的食物分给了你,把你平安地带到了这个上帝选定的山谷,并分给你一大片土地,而且让你在我们的保护下慢慢地发财富裕了起来,是不是这样呢?”
“是这样。”费瑞厄回答道。
“为所有这一切,我们只提出过一个条件,就是你必须信奉我们这个纯正的宗教,并且要在各方面奉行教规。这一点,你也曾答应过。可是,如果大家的报告不假的话,就在这一点上,你却一直不予理睬。”
费瑞厄伸出双手答辩道:“那么,我到底怎样不予理睬了呢?难道我没有按照规定缴纳公共基金吗?难道我没有去教堂礼拜吗?难道我--”
“那么,你的妻子们都在哪里?”扬问道,并朝周围看了一下,“把她们叫出来,我要见见她们。”
费瑞厄回答说:“我没有娶妻,这倒是事实。可是,女人已经不多了,而且许多人比我更需要。我也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还有我的女儿陪着我呢。”
这位摩门教领袖说:“我就是为了你的女儿才来找你谈话的。她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称得上是我们犹他地方的一朵花了。这里许多有地位的人都看中了她。”
约翰·费瑞厄听了这话以后,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
“外面有许多传言,说她已经和某个异教徒订婚了。我倒是不愿听信这些说法的。这一定是那些无聊的人在嚼舌头。圣约瑟·史密斯经典中第十三条说的是什么?‘让摩门教中每个少女都嫁给一个上帝的选民。如果她嫁给了一个异教徒,她就犯下了弥天大罪。’经典上就是这样说的。你既然信奉了神圣的教义,你就不该纵容你的女儿破坏它。”
约翰·费瑞厄没有作出回答,他在不停地摆弄着他的马鞭。
“在这个问题上就可以考验你的全部诚意了,四圣会已经决定了。这个女孩还年轻,我们不会让她嫁给一个老头子的,我们也不会不给她挑选的权利。我们这些长老,已经有了许多‘小母牛’了,可是我们的孩子却还有需要。斯坦节逊有一个儿子,锥伯也有一个,他们都非常高兴把你的女儿娶到他们家里去。叫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选一个吧。他们既年轻又有钱,并且都是信奉正教的。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
费瑞厄一声不吭,眉头紧皱着,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他说道:“您总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啊。我的女儿还很年轻,她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呢。”
“给她一个月的时间来选择,”扬说着就站了起来,“一个月结束时,她就要给我答复。”
他走过门口时,突然又转回头来,脸涨得红红的,眼露凶光地厉声喝道:“约翰·费瑞厄,你要是想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胆敢违抗四圣的命令,倒不如当年你们父女俩都给我死在布兰卡山上的好!”
他威胁地挥了一下拳头,转头离去。费瑞厄能听到他的沉重的脚步踏在门前砂石小径上发出的沙沙的声音。
他用肘支在膝头上,一直坐在那里,考虑着究竟如何对女儿说这件事才好。这时,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女儿站在他的身旁。一看见她那苍白、充满了惊恐的脸,他就明白了,她已经听见了刚才的那场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