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论讲疏
1056000000003

第3章 导论 (3)

这个特点在古代文论这个领域里面还表现得不是特别明显,表现得特别明显的是不搞古代文论而搞一般文论的领域,那简直是接近百分之百的情况都是这样的,专门接收西方新理论,却又没有新材料,也提不出新看法,基本上是这样。这是黄侃先生的第一句话。黄侃先生说,如果你真要去治中国学问,那在什么心态下才能治好呢?他又提出了第二个看法。他说:"治中国学问,应置身五口通商之前。"大家知道,五口通商是近代以来的事情,有广州、厦门等。就是你要把你的观念放在这之前,你才能真正去回望古代,了解古代,对古代有一个客观的看法。否则你研究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一个假洋鬼子,现在学界盛行的就是假洋鬼子,你研究的那个东西是中国的而研究的结果反而不像是中国的,与其说你是在研究中国的东西,不如说你拿中国的材料证明了西方的一个分支理论而已。黄侃先生的论点见于他的《量守庐论学札记》。我们很尊敬黄侃先生,他学问那么好,也不敢50岁以前著书立说。黄侃先生对自己的要求是50岁以后才去写自己的东西,哪知道天不假年,刚好50岁时去世。刚好要写就去世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黄侃先生的书都是他去世后,他的弟子、亲戚、朋友给他整理出来的。

还有一个历史学者,叫傅斯年先生。他也在《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中说过一段非常严厉的话来谈这个问题,即到底用什么东西来面对与研究中国传统时代的历史、思想与文化?他是这么看的:"我不赞成适之先生把记载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书呼作哲学史,中国本没有所谓哲学,多谢上帝,给我们民族这么一个健康的习惯。我们中国所有的哲学,尽多到苏格拉底那样子而止,就是柏拉图也不尚全有,更不必论到近代学院中底专技哲学。......我们若呼子家为哲学家,大有误会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词称旧事物,物质的东西是可以的,因为相同。

人文上的事物是每每不可以的,因为多似同而异。"他坚决反对我刚才说的那种要用一个新观念来整理中国传统的东西。传统是什么观念,就要用传统自己的观念整理,不能用新观念,用新观念一整理,就不是中国的东西。他在给胡适的信里面谈到,他是很不赞同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那种写法的,即用西方哲学观念来整理中国古代的思想。在傅斯年看来,中国古代没有你那个意义上的哲学观念,你整理半天出来的结果可能根本不是中国的东西或者是破碎与割裂中国的东西而已。所以,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故如把后一时期或别个民族的名词及方式来解它,不是割裂便是添加。"这是针对一般哲学或文化史方面的看法。

具体而言,文学思想界也有人出来尖锐批评中国文学史或者中国文学思想方面的这种研究倾向。朱光潜先生明确说了,不能够用西方的文学观念来整理中国古代文学的东西。这在《朱光潜全集》第九卷里可以看到证据,文章题目叫《文学院课程之检讨》。他说:"历来草大学中国文学系课程者,或误于'文学'一词,以为文学在西方各国,均有独立地位,而西方所谓'文学',悉包含诗文戏剧小说诸类,吾国文学如欲独立,必使其脱离经史子之研究而后可。此为误解......吾国以后文学应否独立为一事,吾国以往文学是否独立又另为一事,二者不容相混。现所研究者为以往文学,而以往文学固未尝独立,以独立科目视本未独立之科目,是犹从全体割裂脏肺,徒得其形体而失其生命也。"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凡是这样治出来的均为无根之学。

他说:"经史子为吾国文化学术之源,文学之士均于此源头吸取一瓢一勺发挥为诗文,今仅就诗文而言诗文,而忘其所本,此无根之学,鲜有不蹈于肤浅者。"这是朱光潜先生的看法。朱光潜说,此前我们中国文学从未独立过,你就要用不独立的东西来面对它,你就不能从已经独立的西方文学观念来研究它,研究出来就不是中国自己的文学了。前面讲的黄侃和傅斯年,他们不是直接谈传统文学,而朱光潜先生是直接谈中国传统文学研究方面的问题。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的,不管对象是什么东西,只要它过去了就是历史。那么该怎么研究历史呢,是力求还原历史真相去研究历史,还是以现代人自言自语为历史研究?很显然,你必须尽力还原历史原貌那才叫历史。如果你要还原、尊重历史,那么你必须得有一个前提,得按过去历史上既有的观念来面对它,研究它,这才符合我们所称之为的历史主义。

这个问题很大,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基本上就大有要动摇从1927年到现在这门学科前人的研究方法与立论根据之势了。宋代严沧浪说"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如果入门不正,立志愈高,则错得愈彻底,就是你路径都走错了,志向越高,错得越彻底,反而不如无志向。在现代中国,不仅是中国文学批评史这门学科,包括中国文学史,凡是涉及古代的,大部分都有这个出发点上的问题。20世纪以来,拿得出来的、公认的成果都是不大涉及观念层面的东西,成果基本上都出在考证方面、文献学领域,涉及观念领域的成果很少有得到公认的东西,其原因恐怕就在于在观念层面几乎全盘转向了西方。如果大家还拿以前所学的纯文学观念来学这门课,那么就没有多大意思了,你的入门路径就出问题了,就不用谈后面了。

但是要注意,这也只是大陆的情况,台湾并不是像我们这样。我们现在叫中文系,这个中文系就是用西方文学观念建立起来的。可以说,我们大陆的所有大学的中文系都是基于这个文学观念建立起来的。但是,有不是按这种观念建立起来的中文系,例如台湾大学中文系。在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的网上主页中的"特色"部分,可以看见这样的介绍:"本系虽名为'中国文学系',而'文学'一词乃系广义之文学,非仅指诗、词、小说之纯文学。故本系之教学目标乃在发扬中国文化,传授经学、小学、诸子、文学、文献学等专门知识,以培养学生对于中国语言、文学、学术思想、文献资料深厚之认知与研究能力,并期勉学生以坚实之学术训练与文化素养作为日后从事学术研究、语文教学、艺文创作及各项文化工作之基础。

"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不仅如此主张,也是如此设计课程体系的,开的课"很中国",台湾大学中文系跟大陆大学的中文系不一样,大陆大学的中文系要学西方文学、西方文论、比较文学等,台湾大学中文系是没有的,中文系的课都是很中国的,很难找到一门有明显西方色彩的课。它的必修课程有国学导读、文学概论、语言学概论、文字学、文选、诗选、中国文学史、声韵学、词曲选、中国思想史、训诂学,群组必修课有现代诗选、现代散文选、现代小说选(三选一);词选及习作、小说选、戏曲选(三选一);还有专书研究。专书研究开出的是十二门课:周易、尚书、诗经、礼记、左传、四书、庄子、史记、荀子、楚辞、昭明文选、文心雕龙,学生必须从十二门中选六门来学,得到12学分。选修课分经学、史学、学术思想、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其他六个部分。经学部分: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左传。史学部分:史记、汉书、目录学、版本学。学术思想部分:墨子、老子、荀子、韩非子、淮南子、世说新语、传习录。

古典文学部分:楚辞、陶谢诗、杜甫诗、李白诗、李商隐诗、宋诗选读、苏辛词、秦观词、红楼梦。现代文学部分:现代散文、现代小说、现代诗、报道文学与新闻写作。其他部分:中国古代社会、俗文学概论、应用文、音乐作品欣赏、电子计算机概论。这就是台湾大学中文系的课表。如果说大陆的大学的中文系是用西方纯文学观念建立的,那么台湾大学中文系就是用中国固有的杂文学观念建立的。正因为是用中国自身的观念建立的学术机制,所以所开课程基本上是按照经史子集开出来的,涉及西方的课几乎没有。如果要学西方文学、西方文论的课,恐怕只有到外国文学系去学了。学生可以去选,但有个前提,英文足以达到读西方原著的水平。凡是面对的不是第一手材料,就只能叫做业余爱好,谈不上研究。要说研究,研究德国的就必须去读德文的材料,研究莎士比亚的就去读英文原著,那不是读翻译就可以替代的。研究者接触的材料必须是没有失真过的材料,什么叫没失真,那就是别人的原汁原味。所以,现在大陆的大学里面的中文系不应该叫做中文系,应该叫文学系,或者叫中文与翻译作品研究系。

学科史中的第二个问题是中国传统社会性质。这个问题也很重要,因为我们研究的是中国古代的东西,中国人治学问有个基本的原则,叫知人论世,如果所论之世都不对,那么以这个为前提所讲的学恐怕也跟着错了。所以我们学习古代的文论或者文学思想,首先需要判断到底中国传统社会是个什么社会。大多数人从小学到高中到大学接触的流行说法都是中国古代从秦代开始就是封建社会。这个观念我个人认为不成立,当然此前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人提了,80年代历史学界就有人不同意这个观点。现在很多搞中国文论的人不关注史学界的成果,而历史学界基本上得出一个共识性的结论:中国古代无西方意义上的封建社会。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国刚先生说:"不主张用'封建'这个概念来表征秦汉到明清的中国历史,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就已经是史学界许多学者的共识。一些重要的历史教科书已经在考虑换用富有中国历史特色的概念来代替。"关于此一问题的更详细的论证大家可以看武汉大学冯天瑜教授写的《"封建"考论》一书。这是本专著,不是单篇,所以分量应该是够了。陈乐民先生,研究欧洲史的专家,反过来也证明中国从没有西方这种封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