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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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为胡适发疯至死的女子 (1)

--兼谈胡适两首诗作的解读

陈漱渝

胡适是中国现代白话诗的倡导者,一生中写过不少新诗、打油诗、旧体诗词,大约总计有320余首,其中自然也不乏情诗。他创作的情诗有些不但内容隐晦,而且常在诗题或序跋上做手脚,声东击西,故布迷魂阵,有意将读者引入歧途--这是中国诗歌阐释史上的一个独特现象。最早道破其中奥秘的是胡适挚友,中国现代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徐志摩。他断言:"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

胡适故布迷魂阵

1929年1月25日,胡适在日记中写了一首诗,原文是:

作一首诗,纪念北大

留恋

三年不见伊,

使自信能把伊忘了。

今天蓦地相逢,

这久冷的心又发狂了。

我终夜不能眠,

萦想着伊的愁,病,衰老。

刚闭上了一双倦眼,

只见伊庄严曼妙。

我欢喜醒来,

眼里还噙着两滴欢喜的泪。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总是这样叫人牵记!"

1964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册《胡适先生诗词手迹》,收入此诗时将题目改为"《三年不见他--十八年一月重到北大》"。诗末有附言:"我十五年六月离开北京,由西伯利亚到欧洲。十六年一月,从英国到美国。十六年五月回国,在上海租屋暂住。到十八年一月,才回到北方小住。直到十九年十二月初,才把全家搬回北平。"有一些胡适年谱据此将这首诗认定为纪念北大之作。

然而,根据胡适"于无疑处有疑"的开示,我对以上说法颇感怀疑。我疑的不是胡适对北大的感情,而是怀疑北大是不是本诗真正的抒情对象。不错,北大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作为胡适多年执教的最高学府,当然不能不使胡适产生留恋之情,但留恋到"发狂",留恋到"终夜不能眠",留恋到一觉醒来"眼泪还噙着两滴欢喜的泪",那就显得有悖人之常情,有悖人生常态,夸张过分而显得有些矫情了。更何况北大作为一个教育机构,很难说有什么"衰老"--反之,校史越长,学校名声越大,是值得欢喜和骄傲之事。至于北大红楼,可以用"庄严"来赞颂,但如果用"曼妙"来形容,就不仅文理不通而且显得轻浮了。但是,如果把诗中的"伊"理解为胡适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一位女子,那读者就会豁然贯通,而且会被胡适的真情而深受感动。

痴情女子朱毅农

那么,这位女子是谁呢?我以为就是朱毅农小姐。

胡适是1929年1月19日乘火车从上海抵达北平的,一共逗留了36天。此行目的,一是出席协和医院董事会,二是为了探望重病中的梁启超。接站时任鸿隽对胡适说:"你也许见得着他。"第二天看报,才知道梁启超在19日下午两点一刻就去世了,胡适晚来了7个小时。在胡适心目中。梁启超在一些学术问题上虽然跟他意见相左,但其人"和蔼可爱,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20日,胡适跟陈寅恪、丁文江、任鸿隽等含泪参加了梁启超的入殓式,并敬献挽联:"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许,中国新民。"同年2月25日,胡适离京返沪。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此行有许多可以纪念的事,可惜太忙,日记不能继续,这两个月的日记逐遂成最残缺的日记。"

由于这一段时间的日记"残缺",我们只知道胡适在友人任鸿隽家住了三个星期,在丁文江家住了两星期,赴了一百几十次宴会,但日记中并无重回北大校园的记载,仅提到他跟徐旭生、李润章等讨论把北京大学改作研究院以及"统筹全国大学区"的事宜。我以为,胡适日记的"残缺"固然跟他的忙碌有关,但也有些内容他原本就不想写进日记。胡适专程到香山探望养病的朱毅农就是一例。这条信息见诸1930年10月20日胡适日记:"我自去年二月香山见她之后,至今始见她。"事隔一年,一般读者阅读时极容易忽略。

说朱毅农为胡适发疯致死,这也有胡适日记为证。1930年10月20日胡适日记记载了他跟朱毅农会见的场面:"去看朱我农(按:毅农的长兄)夫妇,并见其母。问之毅农现另住一小屋,用一个老妈看护,现卧病在床。朱母年已八十余,殷殷要我安慰她。我农夫人邀我同去看她,我跟她出去。屋在口外沿大路,是一所住宅,他们租了这人家门外的两间小屋给毅农住。此处便是她的疯狂院!她病在床上,我进去看她,我农夫人即辞去(按:我农夫人辞去,表明她知道毅农有些话仅想对胡适说)。她很瘦削,对我说话很清楚,但也未免时有风话(按:原文如此。胡适所谓"疯话"其实是病人潜意识中的真话。),她自己说,"我是为了想你发风的"。

我再三安慰她,劝她安心养病,将来我到北平,一定可以常见她。她说,'我别无指望,只望可以常常见你一面'。她又说,'我的脑经还可以恢复。你若肯教我,我还可以做点东西出来。'我都答应她了。此会甚惨,使我很感动。"同年10月22日胡适日记又写道:"去看毅农,仍未能起床。我看她似不能久活了。此正古人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念之黯然。""伯仁"姓周,是晋元帝时的"仆射"(宋以前的一种武官官职)。他有一个好朋友王导。王导的堂兄江州刺史王毅起兵谋反,周伯仁在元帝面前多次为王导辩护;但王毅因宿怨想杀伯仁,王导虽然得知这一动向,却没有表态。周伯仁的死耗传来,王导痛哭流涕,觉得有负于良友,于是忏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胡适援引这一典故,是表示朱毅农的死他应负间接责任。

胡适因何与朱小姐结缘

毅农结识胡适,因为他的二哥朱经农是胡适留学美国期间的挚友。《胡适文存》中有一篇有名的文章,题为《答朱经农》,即为胡适与朱经农探讨"文字革命"的往返书信。朱经农极端反对把"文言""白话"一概废除,采用罗马文字作为国语的主张。对此胡适表示同意。但胡适同时指出了他一笔抹煞白话诗的偏见,并且极其不赞成他关于"白话诗应该立几条规则"的意见,认为这类轨范会成为新诗写作的一种枷锁镣铐。其实,早在1916年留学美国期间,胡适和朱经农之间对白话诗创作的意见即有分歧,但正是在相互驳难的过程中友谊与日俱增。而且后来朱经农的长兄朱我农也参与了这种讨论,同样跟胡适建立了亲密的友谊。

在现存江冬秀致胡适信中,我们对朱毅农以及他跟胡家的关系多少有点了解。一、朱毅农身体不好,曾准备到北京西山疗养半年,届时打算将朱母寄放在胡家。由此可见两家关系十分友善。二、朱毅农跟胡适之间彼此关心。毅农曾为胡适提供治疗痔疮的药方,她认为手术的效果并不好,不如吃药。1923年胡适到杭州疗养时,寄回两把当地产的丝绸扇子,一柄送给太太,另一就送给这位朱小姐。三、朱小姐曾当过胡适长子胡祖望的老师。朱小姐很喜欢这个孩子。

1923年7月20日朱经农致胡适信,可以跟江冬秀信中的这一说法互相印证:毅农有信来,说起你送扇子给她,她很感谢你,要我写信给你时候,替她谢谢你。她说,你的令郎非常聪明,她和他在一起觉得另有一种乐趣。她应该感谢你们送这样一个好的小朋友给她,因为自从和他在一起,心里觉得快乐得多。不过她恐怕自己教法不好,耽误了你们的令郎,所以心里又常常着急。我已写信告诉她,要她放心,我知道别的小学教师的本领也和她差不多,没有什么别的好教法的。我想,毅农是一个很好的小学教师,可惜身体弱些。她富于感情,对于小孩子有一种真的亲情,所以孩子都喜欢她。

毅农对胡适的好感,最初是因为胡适对她一家的关爱产生的。朱经农留学美国时,最初是勤工俭学,当了一名"官学生"--在华盛顿兼任"留美学生监督处书记"。后来朱经农转到纽约哥伦比亚师范学院研究院就读,没有了这份工资补贴,经济顿感拮据。这时胡适曾借钱或垫钱替朱经农养家,使朱经农的母亲和这位小妹毅农非常感动。因为这种机缘,胡适跟毅农有机会见面,并建立了长期的通信关系。

毅农对胡适的好感更产生在胡适辅导她创作的过程之中。朱毅农是一位有文学天赋并经常有创作冲动的女子。胡适长期辅导她写作,认真为她批阅文稿,用长信短信及时提出修改意见,并希望她的作品能在《新月》杂志发表,或由新月书店出版。朱毅农每当看到胡适在她文稿上画的每一个红圈都感到特别可爱,但她又有些畏难,怕"出台出早了,弄得下不了台,反倒丢了老师的脸"。她感到胡适比她哥哥更有耐心,因为她给二哥朱经农写十封信,常有九封都得不到回复。她也感到在胡适的辅导下,写作水平确实长进了一点。朱毅农婚后没有生育,她丈夫的妹夫想把儿子过继给她,免她精神孤寂。她认为此引举"太可笑"。在胡适指导下写作,她的孤寂感觉全消失了。也就是说,胡适给了她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

1925年5月3日,朱毅农致胡适信,淋漓尽致抒写了在胡适指导下进行小说创作的快乐 。

适:

你那样忙法,还和我写这样长的信,你想我心里是多么的感谢你!

你批评我的话,很对。我读了你的大作以后,更知道自己的毛病了。适之!像你这样肯说实话的人,实在是很少的。我真没有想到十余年来理想中的老师,今天竟找着了,你想我此刻心里是多么的快活。

我这篇小说是去年夏天在西湖作的,作时本在生气之后,目的只在出气,不在作文,更没留心到笔法等等。

去年上西山以后,我又作了两三篇小说,但都是关于爱情不能见人的(因为那里我与树人婚约尚未发表),随作随撕,没留下稿子。因昨生病开刀后,整夜不能安眠,百无聊赖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来了一篇小说,题目是《黎明时》,等几时有间空了,手上的疮口好了,打算把他写下来看看何如。

可惜你不久就要上海外去,怎么办呢?行色匆匆的时候,不会嫌我这个笨学生太麻烦么?

好日子长着呢,还是等你从外国回来时再一总给你看吧。但我总盼你永远肯批评我,我还盼望我自己好好努力,不论环境怎样改变,不把这做小说的念头打消,永远做你的学生,永远能受你的批评。

树人答应结婚后教我的英文,我盼望我日后能和你一样译书,那才有意思呢。

适之!你的这些学者,实在没梦想过我们这些学识浅的人的苦,这苦处真和你大作中的马夫差不多。所以你们如果能把一个学识浅的人,变成一个能人,实在是一件最慈善的事体。手痛不能好好写字,写字乱七八糟,你看了不会骂我么,不写了。

祝你

安好

毅农

十四,五,三

冬秀处请代为致意,恕不另

四 朱小姐和她的丈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