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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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内迁诗人作品中的抗战重庆 (2)

绿川英子从一个女人特有的视角去看这次轰炸,她笔下没有了男人们诗中汹涌的仇恨与燃烧的怒火,只是将重庆视作一位母亲,她具有普通人的感受与感情,有每一位母亲都具有的爱与痛,这样,她便能够感同身受地去体会山城所遭受的苦难。日军的轰炸机被她比作恶魔,残忍地夺走了重庆母亲成百上千的儿女,还留下了许多孤苦无依的寡母与孤雏,而母亲自己也伤痕累累、苦不堪言,但母亲在孩子面前永远是坚强的,她的意志没有被身躯之伤和心灵之痛摧毁,只要还有一个子女活着,她就会勇敢顽强地活下去,继续抵御外侮、保卫家园,继续光荣地战斗下去。绿川英子在重庆生活期间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中国人和中国政府对敌抗日的坚定信念,也为他们前仆后继的精神所感动,这同时也激励着她为追求正义而坚持不懈地奋斗,所以在诗的末尾,她一改前文温柔悲苦的语气,铿锵有力地表白了自己对中国抗战胜利的信心,"新中国伟大的母亲重庆,不论何时,不管怎样,都会经受住任何考验!"

在陪都时期,重庆用自己的顽强和柔韧书写了中国历史新的一页,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堡垒,可谓是当之无愧。诗人们见证了重庆的这段历史,更用笔记录了这段历史,他们记下了为全民族独立解放而舍生忘死的重庆人,他们记下了永远炸不垮烧不毁的重庆城,他们更在心中永远记下了了山城展现在全世界面前的永不言弃的奋斗精神!

浮华乱世--看不清的陪都百态

"下江人"给重庆带来了繁华都市的时髦,也带来朝不保夕的恐慌;国民政府给重庆带来了陪都的繁荣与光彩,也带来了规行矩步的压迫。只是任你如何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也盖不掉空气中的一丝丝火药气。显贵们似乎已经闻到了末日的气息,努力想要抓住一些能够抓住的东西,他们并不以发国难财为耻,只是大肆搜刮却又挥金如土,那最广大的民众连求得一点生存必须的衣食竟也不能够了。陪都的市面渐渐搅成了一滩斑斓丑陋的死水。

陪都虽然山清水秀,但比起上海、南京来,稍显破败。前来避难的达官贵人住惯了宽宅大户,虽是国难当头,也并不愿意委屈自己,就开始了对战时首都的"建设"。一人为之,众生效仿,一些高官和巨贾开始在山间起屋建墅,山头葱茏的花木竟渐渐稀疏起来,有诗为证:

杜鹃!

杜鹃!

多么的鲜妍。

几千年的发育滋长,

始蔓生了遍山。

......

谁知来了这些大人先生。

一座座把洋房兴建。

有些是被连根拔去,

有些被压得不能见天

......

我哀杜鹃,

我哀杜鹃。

我哀国家的金钱,

我哀人民的血汗!

--冯玉祥:《哀杜鹃》

爱国将领冯玉祥居住在重庆远郊,身居高位但生活简朴。得知在如此非常时期还有国民政府的官员贪图享乐,破坏森林大兴土木,浪费国家物资,震怒之下即赋诗一首,将杜鹃拟人化,痛陈贪官的恶劣行径,表示谴责与痛恨。这样的行为是个别是偶然吗?萍平绘制的《一幅难民写照图》就是通往重庆的路上,那绵长的难民队伍的真实写照:相互扶持的一家人,一个一个倒在漆黑的夜里,剩下的人依旧向着重庆的方向去,因为那是没有日本兵没有战火的所在,那里的土地上都是中国人,是国民政府口中"温暖的"、"自由的"的重庆。当逃难的人们终于到了这里,他们才发现夜晚的重庆都是"热闹的",只是"温暖"与"自由"在公馆里面,它属于"睡着了的""舒服的人"。重庆的天并不像逃难路上那般漆黑,可那也不是真正的太阳之下的光明。诗人看到的重庆一角,是热闹的浮华与沉默的苦难。

决定来到陪都的人们,在已经沦陷的故乡,在人潮拥挤的逃难路上,已经看了许多悲惨的场景,而在重庆所见的这一幕幕,却仍使他们心中难以平静,诗人们拿起笔,蘸着心酸,蘸着愤怒,留下了一幅幅"百姓受难图"或"官富享乐图":

幻影似的木楼,梦中的,舞台面似的,地狱中的,

肩挨肩的酒馆,小吃店,甜食,第四书场,

清唱,弦子,檀板......薄木片编的墙壁,纸屏,

窗,没有玻璃的空框,竹篦的屋顶,铺上一层

泥土的地板,像是结实的地,但鼓一样空......"

澳洲牛油三十元一磅,鲜虾,飞机货,请看标语:

"废墟上建立新中国",青春腺,赐保命,花柳专家,

鱼肝油精,四克拉大钻戒,节约建国,巧格力,

有奖储蓄券,二十万元,"头彩在此"!

--袁水拍:《城中小调》

啊,浓雾弥漫的山城

--一幅光明与黑暗

--曾卓:《重庆,我又来到了你身边》

交织成强烈对比的油画:这边是敌机轰炸后留下的废墟那边是闪着华灯杯影的

高楼这边广场上传来雄壮的《黄河大合唱》那边大厦中轻飘过来靡靡之音......"

声色犬马的生活,是末日前最后的狂欢。这些图景中,谁不能嗅到光彩照人的外表之下肌体已然腐败的味道?

任钧是一位抗战时期颇为活跃的诗人,他的诗歌没有华丽辞藻,没有唯美意象,但他有力的诗歌语言和诗歌本身所传达出的强烈的现场感具有一种悲壮的力量。任钧在抗战题材的诗歌中还注重和民众的互动,努力寻找机会苦中作乐,这个特点和巴人幽默的天性达到了某种契合。另一首同样以大轰炸为题材的诗《他俩》

节奏明快,颇具趣味:

敌弹使无数的家人父子

都不能不暂时分离,

......

但也使得许多人

由陌生变成相识

由认识变成知己。

他俩

不久也便由相识

变成相爱。

......

并且--

在一个晴朗的秋日里

在一次最猛烈的轰炸后,

他俩终于由防空洞里跑了出来,

举行那简单而庄严的结婚仪式。

恐怕敌人也完全没有想到过吧?--

他们的屠杀和破坏的炸弹

竟变成了

使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媒妁!

全诗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躲避敌机轰炸的过程中,在防空洞相识相知相恋并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日军轰炸的初衷是要摧毁城市,动摇人民抗敌的意志,但他们不但没有得逞,反而为青年男女的恋爱提供了机会,怎样艰苦的生存条件都挡不住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这便是对敌人最辛辣的讽刺。

人生节点--挥不去的重庆体验

"三年多的歌乐山生活,使我深深留恋,难舍难离。......我留恋这四面青山和一条条在上面徘徊的小径;我留恋热情似火的映山红和呕心沥血蹄声感人的杜鹃;我留恋大天池,我多次在其中投下清癯的影子;我留恋山头上的晴空与彩云;我留恋清晨跳跃在屋瓦上的不知名的鸟儿;我留恋那苍松数株,绿竹千竿......" 诗人们在重庆的生活虽然困顿艰难,但真正到了分别之日,心中却也对这曾共患难的小城深深眷恋。山城改变了他们,也被他们所改变,而这一段生活,总会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在来到重庆之前,冰心在文坛已经颇有名气。她尚未大学毕业,但已经形成自己清丽婉约、柔美典雅的语言风格,被称为"冰心体"。1940年冬,冰心一家五口应宋美龄之邀来到重庆,但很快便和国民党政府解除了合作关系,为避开政治和日军轰炸,冰心一家人于次年春天搬到了歌乐山间的一栋土房之中。和其他文人一样,冰心一家人在重庆也面临物资短缺、物价飞涨带来的窘境,在丈夫的劝说下,她开始以"男士"之名撰写专栏《关于女人》。这一次的写作因为隐瞒了身份,冰心的笔风有了极大转变,虽然还是斯文的,却增添了幽默诙谐与辛辣讽刺。后来,叶圣陶先生在介绍《关于女人》系列中的一篇文章时对冰心该时期的创作这样评价道:"......'男士'当然是笔名,究竟是谁,无法考查,但据'文坛消息家'说,作者便是大家熟悉的冰心女士,从提取笔名的心理着想,也许是真的,现在假定他真,那么,冰心的作风改变了,她已经舍弃她的柔细清丽,转向苍劲朴茂。"

在重庆的生活虽然还算安定,但只要战争继续,就会有伤痛和动荡。某日,冰心像往常一样翻看报纸,却意外看到一位朋友逝世的噩耗,加之不断传来的爱国人士伤亡的消息,冰心的内心充满悲愤,写下了《生命》一诗:

莫非你冷,你怎秋叶似的颤抖;这里风凉,

待我慢慢拉着你走。你看天空多么清灵,这滴滴皎洁的春星;新月眉儿似的秀莹,

......

你觉得生命投到你怀里不?

你寻找了这许多年。

这写于春月的诗却透着丝丝凉意,满是对故友逝去的怀念和惋惜,虽有"温暖"、"光明"这样的字眼,却更加强烈地烘托出了诗中"你"的"深愁"。冰心笔下的诗一向充满了爱,充满了真善美的正面力量,但在如此境遇之中,内心的哀伤与悲愤是真性情的诗人难以掩盖的。另一首以日军轰炸重庆为题材的诗《鸽子》更是将这样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砰,砰,砰,

三声土炮;

今日阳光好,

这又是警报!

......

相迎的小脸笑得飞红,

"娘,你看见了那群鸽子?

有几个带着响弓?"

巨大的眼泪忽然滚到我的脸上,

乖乖,我的孩子,

我看见了五十四只鸽子,

可惜我没有枪!

这首诗取材于冰心在重庆的真实生活,依然是母爱,依然是童真,却带着那冰冷的咬牙切齿的仇恨。在重庆生活的六年,山城给她的礼物是"成熟",冰心由柔弱变得坚强,文风也有所转变,在残酷现实的磨砺中,冰心的笔下少了梦幻与怅惘,少了迷惘与苍白,变得更加开阔和明朗,而重庆,也成了她终身的牵挂。

不同于冰心受重庆体验影响颇深,艾青则是对抗战时期的重庆诗坛产生了极大影响。艾青在重庆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半年,但他积极的活动和创作为这一时期重庆诗坛的发展注入了活力。他带着长篇叙事诗《火把》来到重庆,虽然抒写的还是大众在残酷斗争中的觉醒与抗争,但却掀起了长篇叙事抒情诗的创作热潮,影响了诸如力扬、王亚平、彭燕郊等一大批诗人的创作。在重庆期间,他创作了《抬》、《城市人》、《广场》、《群众》、《欧罗巴》和《哀巴黎》等诗,其中既有反映重庆抗战现实的,又有关注国际局势的,而他善于创造场景,以细节的铺排表现深意的写法,也为当时情感表达过于激烈以致略显肤浅的重庆抗战诗歌打了一针清醒剂。在高压的国统区,艾青的活跃很快招来了当局的不满,白色恐怖笼罩了他,由于不堪忍受国民党政府特务的跟踪监视,艾青在周恩来帮助下离开了重庆去往延安,他留给重庆的最后一首诗隐晦而又明白地写出了他临走前重庆的社会环境:"黑色的潭/无底的潭/在紫色的悬崖下/张开了恐怖//白色的浪/不安的浪/在紫色的悬崖下/叫喊着疯狂"。

此外,还有许多诗人在山城完成了自己的蜕变。王亚平说,"在重庆的半年生活是值得纪念的",因为战争使诗人们聚集在一处,大家有了机会谈论关于诗的一切--不仅仅是诗歌理论方面的意见交换,还有精神上的鼓舞。他提到正是在这样的热烈氛围之中,他开始实验着写一些诗,如《棕色的马》和《火焰曲》等,虽然实验并不都成功,但他在叙事诗的创作上得到了觉悟。有了不断失败得来的经验,他才能够创作出《生活的谣曲》、《火雾》这样的作品。与之相仿,臧克家在重庆完成了他自己称为"英雄史诗"的《范筑先》(后更名为《古树的花朵》),成为他风格转变的一个转折点。《范筑先》的不完美是诗人风格变化中正常的现象,但诗中所出现的语言的口语化和明快节奏,都是令人感到耳目一新的。《泥土的歌》则是回到了诗人熟悉的题材上,显得真挚而朴实,虽然与诗人刚出道时所追求的"伟大"有所差别,但却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指导教师:熊辉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