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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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艺术关系论略 (3)

相比之下,音乐之于舞蹈,其依存度要低得多。从最初诗乐舞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独立出来,音乐逐渐走向成熟以后,已完全可以作为纯粹的听觉艺术存在。不过,即使没有伴舞,在纯听觉的领略中,音乐那富于动感的旋律节奏,仍然会让我们感到舞蹈语汇的存在,包括演奏者忘情投入的姿态,和指挥者那舞蹈般的手语。而有了舞蹈相伴,为之"容",为之作同步的视觉演绎和阐释,音乐会更富感染力,更易于激起共鸣。

站在音乐本位的立场上,乐中有舞犹如诗中有画,舞蹈就是音乐里的意象。

站在舞蹈本位的立场上,舞中有乐仿佛画中有诗,音乐就是舞蹈里的诗意。

诗中有舞,舞中有诗

如果说,音乐是口语表达,这句话还有比喻的修辞性质,那么,诗是口语表达,则是与修辞无关的质实定义。就连与狭义的口语相对的书面语也是后来才有的,原始的本真的诗,就是口语表达。

诗是口语表达,舞蹈是手语表达,诗与舞蹈的关系就这么简单明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吟啸歌唱还不尽兴,就继之以手舞足蹈,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人如是说。舞蹈是脚步的诗(Dancing is the poetry of the foot),三百多年前一位英国诗人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如是说。

诗与舞蹈分属两种艺术,当然有其不同之处。首先,诗以一套作为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的语言文字为媒体,经由我们的视听,进入大脑,还原为一个想象的意境(以境胜,或以意胜),是为想象艺术。舞蹈则以人体的表演,直接诉诸我们的视觉,是为视觉艺术。其次,作为想象艺术的诗,其传播受限于语言文字的区划,一时空的诗,不经翻译,很难进入另一时空。而舞蹈及其他视觉、听觉艺术,则是"世界语",可能通行于一切人类文明社会。

诗可以由舞蹈来做"手之舞之脚之蹈之"的倾情演绎,诗人与舞者之灵犀相通,自不待言。作为"脚步的诗",舞蹈需要诗作为"脚本",作为"手语的诗",舞蹈需要诗作为"手稿",诗中有舞,舞中有诗,不证自明。

古人之诗,从《关雎》、《蒹葭》到《孔雀东南飞》、《春江花月夜》,今人以舞摹之,还可能得其神,入其境,直令"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古人之舞,从上古陶片上的舞姿片段,到敦煌壁画上的翩然飞天,今人以诗咏之,也可能返其璞,归其真,直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言不尽意,立象尽之,是中国先哲的一大发现和创举。当语言不能充分表达心中之意,就不妨用意象诉诸感性来作另一种表达。"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则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意象表达的效果,就是以"象"征"意",从而"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而舞蹈,即可作为这样一种无言的意象。当直抒胸臆甚至立象尽意的诗,都不能尽写其意时,就不妨试试舞蹈。舞者的表演,可能无言胜有言。例如,当我们欣赏杨丽萍的《雀之灵》,当那神姿仙态的孔雀舞,那唯真唯善唯美的艺术精灵,直呈于我们面前,我们的心灵能不为之洗礼为之升华吗?在"雀之灵"的逼视下,世俗的功名利禄,权力和金钱的光环,能不黯然失色吗?

关于意象入诗的作用,笔者曾有如下归纳:(1)将抽象的情思寄托于具体的物象,使之可感可触,得到鲜明生动的表达。(2)借助各自独创性的意象,使相同或相似的情思得到各臻其妙的表现。(3)将难抒之情、难言之理,交由意象代抒代言,造成一种朦胧多义意蕴无穷的表达。(4)担心以言获罪被割断喉管,借助意象,藏匿锋芒,可作委婉的表达。(5)与时尚保持距离,避免因思想局限的直白表述使作品日后成为殉葬品。--如今,把意象换成舞蹈,把舞蹈看作诗的意象表达,关于意象作用的这几项归纳竟也完全成立。

就形式而言,文如散步,诗如跳舞,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描述了。有一位美国教授Bliss Perry,说诗人"乐意戴着脚镣跳舞"(They love to dance in these fetters),此语经留美归来倡导新诗格律化的闻一多先生在其《诗的格律》一文中一番推崇,在中国弄得尽人皆知。其实,"戴着脚镣跳舞"原是一个画蛇添足的比喻,规范严谨的舞蹈相当于格律诗,自由奔放的舞蹈相当于自由诗,以舞喻诗,已经足够了,何必再加一副脚镣?

乐中有建筑,建筑中有乐

人类文明肇始,建筑与音乐相继诞生。《易·系辞下》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吕氏春秋·仲夏》说:"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鞈置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考古发现比文献记载的中国音乐史更早,八千年前的一支骨笛,出土后竟然还能演奏现代乐曲。待建筑与音乐规模日隆,其理论阐释及相互关系的研究,也开始受到关注。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以及"音乐是流动的建筑",这两句欧洲名言,最初不知出自何人之口,歌德、谢林、黑格尔、贝多芬等都曾说过,如今已是人所共知了。

在各种艺术中,音乐与建筑的关系是最为严密的。对音乐而言,各种声音的制定、组合及其体系,依据的是数学;对建筑而言,各种建材的制定、组合及其整体设计,依据的也是数学。不仅是"音乐中有建筑,建筑中有音乐",音乐和建筑还可以建立各自的数学模型,二者之间还可以进行数学对位。

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就发现了音乐的音阶系列基于数学的秩序与和谐之美,这与建筑的数理之美直接对应着。历代西方人在这方面多有高论,中国人也不乏创见。

明代戏曲家王骥德就发现,音乐的作法与建筑完全可以类比。他在《曲律·论章法第十六》写道:"作曲,犹造宫室者然。工师之作室也,必先定规式,自前门而厅,而堂,而楼......无不了然胸中,而后可施斤斫。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数,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后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后可施结撰。"(清人钱泳"造园如作诗文"一说与之雷同。)在现代建筑学家梁思成看来,一部经典的建筑作品,简直可以拿来当做乐谱演奏:"从天安门经过端门到午门,天安门是重点的一节或者一个拍子,然后左右两边的千步廊,各用一排等距离的柱子,有节奏地排列下去。但是每九间或十一间,节奏就要断一下,加一道墙,屋顶的脊也跟着断一下。经过这样几段之后,就出现了东西对峙的太庙门和社稷门,好像引进了一个新的主题。这样有节奏有韵律地一直达到端门,然后又重复一遍达到午门。"

不过,让音乐的旋律节奏和声凝固起来,就能成为建筑,从乐谱里,便可以看到丝丝入扣的建筑设计,这终归只是文学语言的夸张表述。作为听觉艺术、时间艺术的音乐,与作为视觉艺术、空间艺术的建筑,二者之间有着类似的审美追求,有着一定的数理对应关系,却不可能有严格的、精确的数学换算关系。如果真把沿着从正阳门到景山的明清皇宫的中轴线的起伏和节奏,作为音乐的起伏律动的音阶系列,一定不大好听。

其实,除了建筑与音乐,其他艺术也都与数学有关。譬如绘画,在二维平面上表现三维世界,就不能不讲究透视、焦点,以及黄金分割率,还有基于数理的色彩学、光谱学、拓扑学等。譬如舞蹈,舞蹈美在曲线、动态,而曲线美从何来,动态美从何来,怕是只有神秘的数学才能解释。而美也是诗与数学的共同标准,李白诗云"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数学家在这里看到了极限,看到了变量趋于零的动态意境。"数里有诗,诗歌是感性的数学","诗里有数,数学是理性的诗歌"《数与诗的后现代对话》--前台湾清华大学校长刘炯朗教授在微软亚洲研究院的演讲。实际上,不管人们是否意识到,数学或隐或显,存在于一切艺术之中。

但艺术创造和欣赏的兴奋点,在于美,不在于数学。人们在艺术创造和欣赏过程中,不应拘泥于基于数学的编码解码,而应超然于数学和逻辑,进入直觉和顿悟。

关于音乐与建筑的关系,与其进行如此这般较真的科学比对,数学换算,不如做这样一种诗性描述:仰望庄严肃穆的罗马教堂,仿佛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安魂曲;置身海外唐人街,仿佛听到了中华文化的思乡调。建筑和音乐都在追求和谐的秩序,让我们劳苦的身心得以安顿。特定风格的建筑与音乐相互守望,成为特定人群的文化家园。

书法与诗、乐、画、舞等

书法不为汉字所专美,但世界上其他所有书法,都不如汉字书法这么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作为一种传统的书写艺术,书法与其他各种艺术相通。西汉扬雄《法言》指出:"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其实,书法何止是"心画",它还可能是"心舞"、"心乐"......今人就有将书法誉为"无言的诗"、"无声的乐"、"无图的画"、"无形的舞"的。书法与诗、乐、画、舞以及雕塑、建筑等各种艺术之间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诗以文字写意,书法以线条写字,书法是诗的低阶艺术。书法不甘于低阶艺术的地位,乃欲直接以线条写意,以笔画传神,以形式为内容,"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书法的这一僭越的冲动,犯上的举动,使之与诗的阶级趋同。由于书法与诗共同的对于形式美的追求,包括空灵美,所谓计白为黑,流畅美,所谓一气呵成,纯粹美,所谓得象忘意,共同的对于人格美的追求,所谓风骨、格调,所谓诗如其人、书如其人,使点划之间即见出诗的风采,诗行之间亦透露书的神韵。使书之法通于诗之律。

书法是线条(笔画)的艺术,线条出于笔端,随意挥舞,舒张有度,流转有致,即为书法作品。音乐也是线条(旋律)的艺术,旋律出于管弦,随意抛洒,疾徐自若,起伏自如,即成音乐作品。线条的意义原本几近于零,意义只在那挥洒之间,挥洒者的即兴赋予,和欣赏者的心领神会。故音乐可以演绎《兰亭序》,书法可以演绎《高山流水》,音乐家可以拿字帖当乐谱,书法家也能在音乐声中奋笔狂书。

"书画异名而同体",由上古象形的刻画出发,书法和绘画分道扬镳,朝着写意与写实两个方向渐行渐远。书法的兴趣是抽象,因其终归是书写的艺术,而汉字至今仍不无象形,书法的抽象终有限度。绘画的兴趣是具象,所谓言不尽意立象尽之,写意尽意是其旨归,得意忘象在所难免,绘画的具象亦终有限度。在"以形写神"这同一面旗帜下,中国书法与绘画貌离神合。

书法乃笔墨起舞,投影于宣纸之上;舞蹈乃人体作书,造形于天地之间。人体作书,过程就是一切;笔墨起舞,轨迹居然永恒。书法与舞蹈,乃一种诗意,两种演绎,舞文弄墨,不解前缘。书法家观摩舞蹈,悟得真髓,"舞墨"即可问世;舞蹈家临摹书家法帖,灵犀相通,"墨舞"即告诞生。

对仓颉的作品进行唯美或不唯美的改写,便是书法;对上帝的造物进行唯美或不唯美的改造,便是雕塑。取自然万物的形与神,书法与雕塑各自结构着自己的审美理想。书法想让抽象的造型在二维的平面上产生三维空间的动感,雕塑想让具体的造型在三维空间里产生四维时空的生命感。书法与雕塑的关系不免有些神秘,譬如根艺:那鬼斧神工的树根造型,稍事斧凿,即为根雕;那天成地就的树根线段,随意摆布,即为根书。

书法是一种文化的书写,建筑是一种文化的垒砌。王羲之倚兰亭而作集序,此即中国书法与建筑关系之象征。书法依存于建筑,对建筑的文化品位有画龙点睛之用;建筑托举书法,对书法的文化内涵有立象尽意之功。"颜体楷书可增环境之壮美,柳体行书可洋溢环境之妩媚,汉碑之体势可使环境有古朴的内涵,怀素的草书丰韵使环境充满动态之美。"诚哉斯言。而欲张扬权势,攀附权贵,使建筑俗不可耐,当然也可以请不知篆、隶、真、行、草为何物的政客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