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院梦里人,几多闺秀旧朝恨
山西平定自古就有"晋冀咽喉"之称,从北宋起就建立了最早的一批书院。千百年来此地儒学成风机杼一家,素有状元府邸之美称。一走进平定城,抬眼城门便可见牌坊官匾无数,各家各户门前都贴着别有韵致的楹联,一看便知这整座城都像是浸泡在了笔冢墨池中一般。
时值晚清末年,平定三道后街三十五号里的人家显得好生热闹。这家的男主人姓石名铭,祖上三代皆是读书人,轮到他这辈上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只叹时局变化改朝换代,石家的这个举人老爷,还未有一番作为便迎来了又一片天地格局。
这举人老爷石铭在四十岁上便娶妻有三,大夫人为她生下了儿子汝璜,继承了他母亲家的温良品性,一家其乐融融。更可喜的是续弦李氏在石老爷四十多岁时又为他添得一女。
这老来得子本就是一大人生乐事,偏生这女儿家又从小聪慧异常,百日抓周时不去碰那脂粉玩意儿,居然一手抓着那《四书》《五经》不放,这更让石铭心生欢喜,别样宠爱这个小娇娃,特为她取名汝璧。后又因这女儿家生来喜梅,便又取了个评梅的别号。
评梅的父亲是个书痴,而母亲则喜爱养花,家中院落里还搭起了葡萄架,更有夹竹桃腊梅芭蕉等等,而不知名字的各种花色更是不可计数。由于从小她深得父亲族人的疼爱,所以在她三四岁上便开始了本家私塾的启蒙教育。
石家本是望族,《左传》中就有"今天下姓氏皆古诸侯之后,石之得姓周始。"到了清初石氏家族便设立了私塾,在乡里培养本族的子弟。而平定第一个开私塾办女校的便是石家族人开的先河,天资过人的石评梅便是在这样一个教育世家中出生成长起来的。
父亲常常在石评梅下学后还拿出《四书》来考问她,她皆能对答如流,乐得老夫子抚掌拍案。辛亥革命后,五十多岁的石老爷也要革新,自行剪去了辫子,跑到省城太原的山西省立图书馆任职去了。石评梅也随父亲来到太原,入读太原师范附小。由于家学渊源她又天资聪颖,在学校里她不仅是学业优秀,更是能歌善画惹人注目。
附小毕业后,石评梅的大多数同学都没有继续升学了,而从小便耳濡目染父亲做学问的辛苦与乐趣的她,早早地便下定决心一定要继续求学下去。十二岁时她考上了山西省立女子师范。在六年的山西师范修学的过程中,她不仅诗文出众,画艺更是高人一筹,闲暇时还能拉一手悦耳的手风琴,惊得四座称奇。
读完师范的她已满十八岁,此地自古民风淳朴保守,女孩子到了这样的年纪一般家人都不会再准许出门,都是待字闺中只等将来嫁个好人家。好在父亲石铭开明,恩准了石评梅北上求学的请求。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娇滴滴女娃儿第一次单独远行,实在不能让老父放心,于是他便托同乡、在北大求学的学生吴天放送女儿北上进京。
那时的北京与山西相比完全是另一番天地,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的风还没有刮进保守的平定小城。上火车时除了石评梅与同伴吴天放坐在同一车厢的两对面,其余的男女无论老少皆是自觉地分车厢落座,严守着男女有别的训诫,由此也可见当地民风之守旧了。
上帝错把生命之花植在了无情的火焰上
石评梅一进北京便决定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本来已经笃定了投考文科,无奈这一年文科不招生,几番挣扎思量之下只好转投体育系。在新思潮的影响下,她读了许多新文学作品,而吴天放更是热情地照顾起这同乡的小女子。
听说这女孩子喜欢读书,他便为她奉上了以自由爱情为主题的新小说。又打听到姑娘喜欢梅花,便买了一堆印有梅花水印的信笺,纸上浓墨写着赞梅爱梅的诗句,爱慕之情早已经是溢于言表。这对初初走出家乡远离父老照顾的石评梅而言,无疑是一种情感的补充。
他们谈文学谈未来,少女石评梅心中便荡漾起了几分为爱情迷醉的情怀,更对吴天放许下了"非君不嫁"的诺言。只是一次无意中的探访让她整个的希望落了空,原来这吴天放早已有了家室,甚至女儿都大了。面对这样的事实,石评梅心灰意冷下来,她是发誓不愿做"姨太太"的。
石姑娘下定决心终身不嫁了。保持独身主义似乎是那个时代女性消极自保的最后一招,就像娜拉的出走,没有一个真正的出口,走又能走到何处呢。
对于吴天放,石评梅原是抱定了从一而终厮守终身的想法的,只是初萌真情便遇人不淑。同是她的挚友又是才女作家的卢隐就曾如是说过,"评梅天生有一种神秘的思想,她愿意自己是一出悲剧中的主角,她愿意过一种超然的冷艳的生活。因此她希望她的朋友也是这么一种人,但是不幸吴君绝对不是这种人。而且吴君又是已经有妻子的人,他对于评梅只不过游戏似的,操纵她的心,到评梅发觉她的理想完全是梦的时候,她的心是伤透了。"
情义两难全,只是蝶恋花
正在石评梅决心与初恋一刀两断选择独身生活的时候,高君宇却出现了。在山西同乡会上,石评梅结识了这位北大才子,五四健将,有"革命斗士"之称的高君宇。相谈之下才发现这高君竟然与自己的父亲还有师生之谊,他乡遇故知,两人便谈得格外热烈。
以致会后石评梅忍不住给这位同乡大哥高君宇去了一封信,大抵诉说了自己的烦恼与悲观。"同乡会分手之后,我感到很惆怅,烦闷永久张着乱丝搅乱着我春水似的平静。我宁愿历史的锤儿,永远压着柔懦的灵魂,从痛苦的瓶儿,倒泻着悲苦的眼泪。我只觉着我生存在地球上,并不是为着名誉金钱。我不积极的生,也不消极的死。我只愿在我乐于生活的园内,可惜怕终究是昙花了。"
这信写得又诗情又让人怜惜,惹得深受父母之命而早婚、同样苦闷的高君宇心中竟掀起了阵阵波澜。也许最初石评梅的这封信只是自怨自艾的文字宣泄,却不承想意外地敲开了高君宇尘封久已的情感之门。
早在高君宇十五岁时父亲便私自为他订了一门亲,虽然他百般反对,但在父亲病重的情况下,这个斗士最终还是缴械投降了,回家去与比自己大两岁的李氏成婚,之后他又逃回北平继续自己的学业和革命工作。
他原本只想用事业冲淡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但此刻这个才识兼备的女子却不经意间让他动了真情。特殊的环境下他只有频频鸿雁传书表达自己的情谊,并鼓励她继续写作好好生活。
可叹一个是被感情欺骗了的女子,一个是被迫娶妻亦受感情困顿的男子,当石评梅听完高君宇的过去时,她心中竟有了一丝怜惜之情。回想当初如果吴天放像今日高君宇这般坦言,自己也不至于陷入一种尴尬到无法自拔的境地里。
虽然看似无望,然而高君宇却不愿放弃这生命中的第一次悸动,一方面他下决心了断那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一方面他又迫于局势四处逃亡。在西山养病期间,满山的红叶激起了他对石评梅的思念,于是在随手拾起的红叶上题下了"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将这特别的情书寄与了石评梅表达爱意。
但此刻石评梅对爱情的信仰早由热情坚持转入了黑暗怀疑,她深深地陷入了这段烦恼之中,"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又怎样安慰他,为了我没有一颗心给他,承受了如何忍心欺骗他。我即使不为自己设想,但是我怎能不为他设想。"
于是,冷静片刻后她便在红叶背面写下了"枯萎的花篮不能承受这鲜红的叶儿",以示不堪重负此情难待。收到石评梅回信的高君宇虽然极度伤心,但他仍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将石评梅退回的红叶珍藏在随身的衣服里,而这红叶最终直到他重病去世后才又重新回到石评梅的手中。
一方面是革命壮志未酬,另一方面是爱人情深难却。高君宇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结束他那长达几年而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但抱定了独身主义的石评梅听到高君宇的表白后仍然不为所动,甚至去信表达了对高君宇前妻的同情。
这让高君宇陷入了一片失望,他无可奈何地说:"为了不妨害你对过去的忠诚,我不再为君所不愿之要求了。"这绝望的话语又让石评梅感到深深的自责,她在日记里写下了"我现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人"。
1924年,高君宇遭受北洋军阀的通缉,被迫逃亡。临行前他仍不忘找石评梅话别辞行。同年六月,他终于结束了与原配李寒心的婚姻,但他又怕自己的热情冲动会吓跑那个已是惊弓之鸟的小女子。
高君宇逃亡至广州,作为孙中山先生的助手他负责指挥镇压叛乱。枪战混乱中他的汽车被打得千疮百孔,所幸子弹只是打碎了一扇车窗玻璃,他的手被划伤了。大难不死的他只想着为石评梅准备一个生日礼物,走下汽车他便去买了两枚象牙戒指,夹着那被叛军打碎的窗玻璃一起寄给了石评梅。
"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吧。我尊重你的意愿,只希望用象牙戒指的洁白坚固,纪念我们的冰雪友情吧。"
面对高君宇的深情爱意,石评梅最终还是打开了心扉,动了念头坦然接受高君宇的爱。只是此刻高君宇由于长期劳累奔波病症日益严重了起来,他终于还是回到了北平被送进了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治病。
当石评梅来医院看望他时,他忍不住紧握住她的手说道:"珠,放心。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这样缠绵地爱你了。但是,珠。一颗心的盼赐,不是病和死换来的。我现在不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爱你的。"
在这番深情表白下,石评梅不忍地安慰道:"你如果能静心养病,我们的问题,当在你病好时解决。"
正当幸福的号角即将吹响,高君宇同石评梅都在期待一个新的开始时,吴天放却在此刻给石评梅寄来一封不明不白的挽留信,"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失掉了我的良友。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你,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就有安慰。"
所谓旧情难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吴天放的一封挽留信,让还未开始新生活的石评梅马上打消了重新开始的念头。冲动的她大哭了一场,又跑到医院告诉高君宇,他们两人是绝不可能的。
而她并未曾想到,这致命的拒绝竟成了高君宇的死亡通知书。一下失去精神支柱的高君宇病情急剧恶化起来,被医生通知转入协和医院。但此刻他最担心的却还是石评梅,为了不让她担心害怕,他们约定三天后两人再见。
然而石评梅并未想到这竟然成了他们两人的最后诀别。高君宇在手术后因为大出血还是孤独地离开了人世,这个经受了无数革命洗礼的斗士最终还是战死在了爱情的疆场上。
此后,人们便经常流传着石评梅出没于陶然亭在高君宇坟前饮酒悲歌的传奇,当年的小报记者甚至还拍到了她与卢隐酒后哭作一团的场景。万念俱灰的石评梅在悔恨和内疚中痛苦地生活了三年,最终死于脑膜炎,根据她的遗愿,这对生不能结成连理的悲苦恋人,在死后最终还是葬在了一处。
用她生前对好友陆晶清说的话来总结她这一生:既是封建礼教的反抗者,又是世俗人言可畏面前的弱者,既是受害者,也是这出悲剧的酿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