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在欧阳的历史里找不到“基督山伯爵”的影子,更不可能有那个使海员的儿子在绝望的边缘一下拥有了征服世界、完成复仇的那个“宝窟”了。一切信息告诉我:欧阳这位富翁的“原罪”历史将与苦难相连。但我感到异常意外的是,我的这位战友和同龄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苦难史,如果不是亲自跟他上其老家走一趟,我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相信真实的生活里竟然会有比我们的艺术创作更生动的存在,我觉得“传奇”两字无论怎么套在欧阳身上都是合适的。
如果不是后来天太黑的缘故,我想欧阳也许会在这栋破旧的老屋内无节制地呆下去。“走,上我姐家吃饭去吧!”显然他是为了照顾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欧阳的姐姐家在当地的一个小镇上,是连体的那种两层楼,欧阳说是他出钱给姐家买的,为的是方便生活。亲兄弟的到来,让欧阳的瞎子姐姐和瞎子姐夫格外高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一对瞎子家吃饭,而且感到特别惊讶的是欧阳的瞎子姐姐竟然能做出几个像模像样的饭菜来--尽管我觉得一个远道而来的来访者端起一个瞎子做的饭菜是那样的于心不忍,可我觉得这比吃生猛海鲜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姐姐嫁过来后,母亲怕他们二人没法生活,所以就把我弄来伺候他们,而我知道妈妈心里还有一个实际的想法,就是把我送出来可以减少我家里一个吃饭的人!”欧阳放下饭碗后苦笑着跟我说。
欧阳的姐姐和姐夫有个儿子叫李维进,女儿叫李芙蓉,现在都已长大成家,儿媳带着孙子在家。欧阳说他们一直以来都比较讲良心,也是我最大的安慰。这样一对瞎子老人便有了生活的基本保证。我能感觉瞎子夫妇生活得不错,而这肯定是欧阳出资把这个不平常的家给安顿好的。“大姐,听说你进李家门时,你弟弟欧阳‘随嫁’了好几年,有没有这事啊?”不想我这一句话,把欧阳的瞎子姐姐与姐夫都给逗乐了。
“可以这么说吧!”欧阳的姐姐性情温柔,说完这句话后便再也听不到她的下文。倒是欧阳的姐夫特别健谈:“祥山在我们家住了有五年零七个月,加上前后来看望我们零零碎碎住的时间,总共不少于六年……”他叫李红修,比妻子大十岁,虽然眼瞎,却看得出是个手脚灵活、脑子很精明的人。
在欧阳姐姐家吃完饭已经很晚了,欧阳建议回县城住下后他再给我讲他“随嫁”姐姐家的事。这当然是我巴不得的事。令我好奇的是在临离开他姐家时,欧阳环顾了一下姐姐家的房子,然后将眼睛盯在墙上的一把已经很陈旧的二胡,凝视了很久。他上前摘下二胡,弹了弹弦,二胡立即发出清脆的声音。
“是你以前留下的?”我突然想起在深圳时看过欧阳他们美丽集团举行的一个晚会磁盘,那上面有欧阳一个二胡独奏:《真的好想你》。
“哪--是?”不想欧阳把嗓门提得高高的,然后眼盯着姐夫,说:“这是他的,我连摸一摸的资格都没有!”
我感到不可思议,便问欧阳姐夫:“是不是这回事呀?”
谁知欧阳姐夫“嘿嘿”笑道:弦拉断了哪有钱买呢?
“姐夫,今晚我把它带到县城,给何作家拉几曲可以吗?”欧阳带着恳请的口吻问自己的姐夫。
“带去!他几年不拉了!”这次是欧阳的姐姐说话。我看了一眼欧阳的姐夫,只见他面色凝重,看得出心情复杂。
欧阳还是把二胡带到了我们下榻的县城内一个宾馆。那一夜,欧阳拉了许多曲子,而拉得最多和最好听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插曲。“卖花来呀卖花来……”这首曾经让中国人落了数不清泪水的歌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风靡一时,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几乎人人都会唱它。
但在欧阳拉的二胡中所发出的声音则与众不同,它有一种叫人听后不得不凄然泪下的忧伤与悲怆。“每一次拉这曲《卖花姑娘》,我的心就会跟着流血……”
我们都知道“卖花姑娘”是个瞎子,正是因为她是个瞎子,所以她的命运令人同情和揪心。欧阳那么倾情这首歌曲,正是联想到了他童年的苦难岁月。这还得从他瞎子姐姐说起--
前文已有言所述,欧阳的姐姐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她因此成了欧阳母亲最担心的孩子。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瞎了的女孩大了怎么办呀?母亲看着好不容易长大的女儿一声长叹一声短唉:娃儿这辈子咋个着落?有心琢磨总成事。18岁那年,经人牵线,欧阳姐姐总算有了着落,男的叫李红修,家住汉川县文李台村,照说欧阳家可以放心了,但这桩婚姻并没有给欧阳家带来解脱的喜悦,倒是欧阳母亲在将女儿嫁出去的那天起,更增了一分担忧:女儿嫁的是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同样是瞎子的男人,而且出身地主成份,上有七八十岁的老母亲,一个弟弟李洪应快三十了还未找到媳妇。虽说瞎子嫁瞎子也算“门当户对”,但毕竟是过日子,为此欧阳母亲一想到苦命的女儿就忍不住落泪……要命的是女儿出嫁不到一年,还有了一个孩子。小宝宝不残不傻,十分可爱,然而俩瞎子本来自己管自己就够呛,有了孩子日子就更无法应付。欧阳的姐姐虽然从小自理能力很强,可那也仅仅是对付一些最基本的吃穿拉撒一类的事,现在让她瞎着双眼带个小孩,这让欧阳的母亲又急又无奈,坐月子时她把瞎子女儿带回了家,但这不是长远之计。最后欧阳母亲跟丈夫商量,决定让欧阳随姐姐回李家。
“那一天我印象特深,外面是冰天雪地,姐姐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我一手提着一个装满大人和孩子换洗衣服的大包袱,一手牵着姐姐,在风雪泥泞的路上走着。从我们家到火车站有十几里远,我们俩人到火车站时,下身被泥水溅得又脏又湿,狼狈不堪。车站上有很多人,他们一见是个瞎子抱着一个婴儿,就像见了耍猴的将我姐团团围住。我当时感到十分屈辱。但最感到难堪的是姐姐要上厕所,这可把我急得差点哭出来:一是我得拉着她往女厕所里走,可我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二是在她解手时我还得抱着又哭又闹的小外甥--那时我才十岁,既要顾大人,又要顾小孩,那几分钟的时间,我像经历了一次要命的大仗似的,最受不了的是车站上还有那么多人在一旁嘲笑我们……”欧阳说他无法忘却当年的那一幕。“上火车后,小外甥不知咋的哭个不停,吵得一车厢的人不得安宁,一会儿小家伙又屙了姐姐一身屎,可怜的姐姐又什么都看不到,车厢内又有人大声嚷嚷臭,急得我姐直哭。没办法,笨手笨脚的我只好又给姐擦屎又得给孩子换尿布,结果大冬天里的我忙得满头大汗,当费尽力气完事后我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看到满车厢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像被一千根针扎了一般……”
十岁的欧阳从此开始了他人生最屈辱、也是最磨砺的一段岁月--
一对瞎子,加上一个婴儿,十岁的欧阳来到姐姐家的任务是帮助这个无人可以支撑的家庭能够在风雨飘荡中支撑起来、生存下去。姐姐没有独立带过婴儿,欧阳初到这个家主要是帮助姐姐料理孩子,担水烧茶和洗晒尿布,同时帮姐姐熟悉并适应周围环境。比如为了不让姐姐受村里那些淘气孩子的欺负,欧阳主动讨好村上的孩子王,时不时还悄悄从姐夫的口袋里偷出几毛钱,买些糖块塞给那些孩子吃。姐夫眼瞎,心里可有数,有一次他终于发现口袋里少了钱,愤怒的双拳追不到欧阳,却重重地落在他瞎子姐姐的身上,这让做弟弟的欧阳倍加心痛和忏悔。其实瞎子姐夫并不坏,只是他知道挣来的钱太不易,所以显得格外吝惜。而小欧阳则以自己的聪慧和勤劳,很快在姐姐的新家赢得了周围的邻居和村上孩子们的好感与友善。每天清晨,报晓的雄鸡啼鸣时,欧阳早已把姐姐家的庭院宅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邻居的门前宅后收拾得清清爽爽……从这以后,“花子”这个名字成了文李台村的乡亲们对欧阳的一个爱称。
然而,欧阳姐姐家毕竟是个生活在农村的夫妇双瞎的残疾家庭,更何况那是个政治浩劫把整个国家弄得民不聊生的年代,中原地区的地薄水咸的一些地方,百姓甚至出现举家远迁和逃荒的困境。欧阳的姐姐一家加上欧阳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没有一个人可以参加生产队上的集体劳动,因而也挣不到一个工分。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不挣工分就等于断了基本口粮和生计。怎么办?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欧阳左瞅着姐姐,右瞅着姐夫,那颗过早成熟的心灵在流泪又流血。不知多少个夏天的黑夜,小欧阳躺在门外的凉床上看着天上的
月亮和星星,思念着父母和小朋友,想到可怜的姐姐和姐夫,不时幻想着长大后能让家人全都过上好日子……
“哎,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办法。”倒是瞎子姐夫乐观,他从墙上取下那把蒙上厚厚尘土的二胡,然后调了一下弦丝,十指轻盈地弹奏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还有当时最流行的《卖花姑娘》。
姐夫了不得呀!欧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瞎子姐夫的尊敬。而让他激动的是《卖花姑娘》那曲旋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产生巨大的共鸣,这种共鸣在以后的日子里越发强烈。
日子无法过下去,任凭欧阳每天卖力地为姐姐家担水洗衣及帮助邻居干活,但他见姐姐家能吃的食物几乎不剩,尤其欧阳见小外甥在母亲怀里吮吸着干瘪的乳头不停啼哭的情景时,他甚至感到了绝望--坐在床头与门槛上的姐姐与姐夫长吁短叹着证明了他们的根本无助。
“姐,要不我回去让妈弄点啥吃的来?”欧阳悄悄地抺着眼泪,问姐姐。
“妈都让你来这边了,她那儿能有啥剩的嘛?”姐姐长长地叹了一声,连连摇头。
欧阳又看看手执二胡的姐夫,沉默了。
“卖花来呀卖花来……”二胡响起,立即被很少说话的欧阳姐姐打断了:“拉啥呀拉?孩子都断奶了,你能拉出奶来嘛?”
欧阳骇然一震:他从没见姐姐会有这么大的脾气。
让欧阳更为惊诧的是瞎子姐夫这回不仅眼睛瞎了,耳朵跟着一起“聋”了--那把凄凄切切的二胡越拉越发来劲,“卖花来呀卖花来”的曲子宛如盘旋在李家屋顶一团不散的乌云……
“这日子没法活了!呜呜……”欧阳的姐姐突然将怀中的婴儿往床头一放,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跌撞,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哇哇!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声立即划破静寂的村庄。
“姐,姐--!”小欧阳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一边往啼哭的小外甥嘴里塞进一个空奶头,一边又拔腿追赶消失在夜幕中的姐姐……
姐姐总算被欧阳找了回来,而这一夜欧阳和姐姐、姐夫三个谁也没有合眼。第二天清晨天色刚刚透亮,姐夫李红修用二胡敲了敲欧阳的小肩膀,带着命令的口气说:“跟我走吧!”
“做啥去?”欧阳不明白。
“赚钱去!”姐夫义无反顾地转身就往院墙外跌跌歪歪地走去,欧阳见状后赶紧追上去搀扶……
“梆!梆梆!要算命吗--?梆,梆梆!”
“抽签算命的一次5分钱,卜命算卦2毛钱--梆!梆梆!”
从此,无论在汉川一带的大路田埂,还是村头巷尾,人们时常见到一壮一少两位“算命先生”,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大伙面前。他们正是瞎子李红修与少年欧阳祥山。
中国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那些越落后、越愚昧的地方,相信算命和迷信的人则越多,而且给人算命的往往都是些连自己走路也要依靠明眼人帮助的瞎子,这是个极其荒诞和有意思的社会现象。走投无路的李红修倚仗自己拉得一手好二胡和一双别人无法探测到真假的失明眼睛,开始了养家糊口的算命赚钱之路--欧阳则是他成功“事业”的工具和拐杖。
占卜吉凶,询问未来,抽签算命,欧阳看着姐夫竟然能用一曲京腔二胡把那些欲知自己命运的人召到跟前,并海阔天空、虚无缥缈、云山雾罩地侃上一阵赚回几分几毛的现钱而感到惊喜与意外。
“姐夫,刚才那个老婆婆真的能活到九十岁?还有那个瘦小的婶娘她来年真有啥灾附身了?”一天,欧阳趁无人时,悄悄问姐夫。
“去去!小孩子家,你只管引我走路,啥事不许瞎问!听清楚了没有?”姐夫举着竹梆,威吓着欧阳,一脸凶相。
欧阳从此再没有敢问一声姐夫的“算命技术”,他甚至有意在姐夫为别人算命时躲到远远的一边--幼年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手脚麻利、耳聪目明的人为什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把钱交给“乱说一通”的瞎子姐夫,临走时还毕恭毕敬地道一声“谢谢算命先生”。
“傻子!”欧阳暗暗在心头骂了一句,可一回家看到小外甥又能欢腾着小手吮吸母亲的乳头时,他再也不会骂那些虔诚地来找他姐夫算命的人了。
算别人的命、养活自己一家人的命。欧阳开始渐渐理解姐夫,也为自己能引道让姐夫每天多走几个村庄而感到一分深深的责任。
若以为瞎子算命是件多么惬意的事,那一定是个无知的蠢人。瞎子算命的苦水从来不曾有人向公众倒过,因为他们是社会最弱势的那一部分,无人关注他们。如果不是欧阳,也许就连我这个一向被人冠以“专为弱势群体说话的作家”,同样不会去眷顾这样一些边缘人群的真实生态。
欧阳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有过五年多的与“瞎子算命”为伍的经历,他所倒出的苦水我听后只想哭--
“初到汉川一带,我人地两生,此地又是稻田为多,田埂窄而泥泞。为了让瞎子姐夫不至于经常摔跤,我只能赤脚走在水田里,让出路面给他走。这样一天下来,我的双脚不知要划破多少道。稍不留意,还会踩空在深沟里,活像个泥猴子,有时弄不好连姐夫一起栽倒在
泥沟里。姐夫脾气大心情不好,这个时候他会抡起手中的竹篙朝我头上砸来。我想哭又不敢哭,我知道姐夫自己也很苦恼,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而且一哭也会把那些来找他算命的人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