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解释:按照规定,我们开发商在建设一个大型社区时政府要求我们必须无条件地建设一个独立占地服务于居民的幼儿园。我们的“美丽AAA”是个大社区,现在已经建好的幼儿园是根据区国土规划局批准设计建的,可就在三月底报预售时,恰逢国土和规划分家,原规划科分离出来成立规划局,两局都分别出台了新的文件和规定。国土局产权部门认为美丽AAA花园的幼儿园必须独立占地,而规划局认为原来已经批过的规划再不需要更改,两局之间就此问题形成了不同的意见。因此我们的预售许可证一拖再拖,直到4月28日也无望办到,“五一”根本不可能正式预售。我只有按照国土局新的规定重新打报告,但是此报告要按程序逐级上报从科、分局、市局到市政府,来来回回要从二三十人手中过,最后还不一定能批准,这样预售就遥遥无期了。但谁又知道工地上每天需要一百多万来支撑呢?一个月就需要四千多万,这么大笔的资金从哪里来?
我见欧阳有些不敢正视我,因为他的眼里滚动着欲出的泪珠儿……
这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以往每每跟我谈到他的往事时总会热泪盈眶。而他自己说现在已经坚强了不少,“钱有时也是一种支撑精神和意志的强劲力量。”欧阳说过这话。
那一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欧阳向我诉苦:十年闯荡深圳商界,吃过千辛万苦,经历惊险无数,但不曾想到当我拥有亿万资产时,忽然一夜间会因为资金链断了,我被逼得快走投无路!
嗯?说出来听听。穷人的辛酸可以催人泪下,富人的苦日子该叫人如何认识?我特想了解。
你知道,我整个集团公司有许多投资业务,仅地产这一块目前有三个在建工程:深圳以“美丽AAA”为代表,东莞的项目比这还大,武汉和中铁大桥局合作的项目也有三个,这些项目之间有个资金链的关系,而“美丽AAA”作为领头项目,资金的先期投入最多,资金回笼也本该在先。对我运营整个集团公司的业务来说,就像一盘棋一样,“美丽AAA”等于公司业务这盘大棋中的“车”过不了界,现在这“车”被一张批不下来的“预售证”卡死了,集团公司的整个棋盘死在那儿,将会造成我的资金链出现断裂……这你明白吗?资金链一断裂,公司的每个项目都会受影响。就说“美丽AAA”这一块,预期的售楼不能进行,几个亿的资金就无法收回来不说,上千名建筑工人只能滞留在工地,他们得吃、得拿工资。不仅如此,楼盘销售是门大学问,销售时机的选择与购房者的消费心理有着极大关系。“五一”黄金周应该是一年中最佳的售楼黄金时段,气候宜人,春节和元旦两个时间在深圳没多大戏,尤其是春节,多数人回到内地老家去探亲了,再大张旗鼓宣传做广告也拉不回大伙探亲回老家的心气。所以除了“十一”,“五一”是一年中地产商们通常最看好的一个机会。而对一个楼盘来说,其产品本身过硬当然是第一位的,但地产界因为销售时间掌握得不对头,好房子卖不出手的事也不少。一个楼盘一旦因为某个因素滞销后再想推销出去,几乎是微乎其微。欧阳说:房地产是一次性投入、一次性收益,当逐步投入时别人不知道不理解,当一次性收回成千上亿的资金时,用了大量的广告,人人皆知赚了大钱,我心里非常清楚但没人理解。这次已经投入了几亿元,却不知道何时能收回……欧阳显得极其懊丧。
真有那么严重?我无法用语言来安慰我的这位部队战友,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欧阳点头,仍竭力想保持风度,长叹一声后又说:从你上次4月中旬走后,我们一直在争取“五一”开盘,但到了二十几号后知道预售证根本不可能批下来时,我们不得不放弃原定的销售方案,庞大的工程,几千人滞留在那儿,只能做一件事:等吧!可我等得起吗?人家工人、员工得吃住、得拿工资吧!最后逼得我没办法,一方面让施工队伍抓紧毁掉用千万元建好的幼儿园,一方面不得不到银行贷款来支撑着上千人施工的工地,集团员工们遥遥无期等待预售证的下来……一天上百万就像扔在江水里,瞬间工夫就没了!不瞒大哥你说,我原先答应包括中华文学基金会张锲主席和其它几个捐款的事,当下我实在不好意思提及这样的事了。我只告诉你大哥一个人:前些日子我把公司的商场、铺位以及自己住的房子抵押出去,从工商银行桂园支行贷了6500万元来应付目前的困境。这么大的摊子,几千万元也仅能对付个把多月的时间,前两天我不得不把家里仅有的46万港帀现金也提了出来顶了数……
天,亿万富翁真会惨到这份上?我听到此处,心重重一颤:好家伙!
欧阳时下所置有的地产和公司资产不下十个亿,可眼前他是个开着“大奔”却已经赤条条的“穷光蛋”!
这皆因一个小科级干部捏着的一张“商品房预售证”给害的。
当时的施工规划图不也是他们批准的嘛!当时的方案评审会不也是他们评审通过的吗?还有七人小组专家都看过了吗?你找他们论理去!要不行政起诉他们!我有些为欧阳忿忿不平。
当时没有他们的批准我敢开工吗?几个亿的投资傻瓜都不至于那样盲目干呵?欧阳瞪圆了两眼,冲我大声说。转眼,似乎感觉对象不对,又压低声音道:行政起诉的话也肯定理在我方,可跟政府打官司,即便最后我赢了也是等于输了。
怎么讲?
这还不简单!这样的官司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年半载对那些政府办事机关不算什么,可对我和美丽集团来说,就是彻彻底底的死期啊!一年半载,我要扔多少钱?几千万!几个亿……再说,这些科长局长他们是要按规定办事的,是不能违反原则的,我不能让人家丢了乌纱帽来为我办事呀!欧阳说到此处,像只无头的苍蝇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走得连我都跟着憋气。
明天一早我们什么都别干,上规划局和国土局!不就是几个小科级干部嘛!找他们理论理论。要不我们通过关系找广东省的领导干部给深圳这边打个招呼,把事平了得了!我有些冒火。
谁知欧阳连连摆手:别别,千万别帮这个忙。那样我可能真的就死定了!
这、这又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深圳这个地方你不知道,水深着呢!跟官员交往,我从来是按章办事,不然陷进去倒霉的可能还是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自己。有人以为送钱就能办成事,这不假。但给钱弄不好自己跟着一起栽进去……可我也知道现在没钱是办不成事的。欧阳说到这儿又是一串长叹:唉,难就难在这儿!
那你就送上它“几方”、“几十方”(道上话,一方就是10万元),让他们批给你“美丽AAA”的预售证算了嘛!我建议道,补充道,反正比你现在一天白扔一二百万也要合算一点吧?
欧阳摇摇头苦笑:我一个当兵出身的,受了多年党的教育。老实说,每次遇到难事时也想过这么做,可最后还是放弃了。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绝对不是我小气。我有时真的也想这么做,可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你给了人家钱,事情可能一下办成了,但其实既害了对方最后也害了自己。可以这么说,要钱的主儿早晚要出事,他们一出事我等于跟着也是行贿罪。你说这样犯得着吗?送钱其实对谁都没好处。
可现在就这么个社会,你不这么做,有些事情就是越不过去呀!我也感到十分无奈。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遵守一个原则:尽可能的合法经营,不干那种桌子底下的龌龊事……欧阳一脸庄严,似乎在向我表明他是个受过党和部队特殊洗礼的正经的经商者。
这一点我其实已经首肯,要不然不可能动心思让他成为我笔下的人物。那眼下“美丽AAA”这件事你怎么摆平呢?
我的成功就是以诚待人、以诚处事。这一次能不能也感动“上帝”,就看天意了。欧阳苦笑说。
搁在欧阳心头的负担太重了,表面上他仍然需要拿着大集团老板和亿万富翁的架势有条不紊地处理全公司零零碎碎的各种事务,但我深知他此刻的心理压力。为了不给他烦乱的心情添堵,第二天一早,我们俩一起首先前往宝安区规划局--欧阳说,一个月前他已经把原先建好的幼儿园“敲掉”了(这一“敲”光建筑成本就是800多万元),并且把新的设计施工图送到了规划局重新审批,如果这个“设计施工图”改动图纸获得批准,“那我就有救了!”欧阳把身处“水深火热”的解脱之法宝全押在这一招上。
区级规划局,是一个处级行政单位。一栋在深圳根本不起眼的楼房,但此刻它在欧阳的眼里胜似“阎王殿”。规划局九点上班,欧阳和我八点钟就驾车到达这儿。“我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里都是在这个时间到宝安国土局的,这儿也是天天如此。”欧阳说。
嗯?见我犹疑,欧阳解释说:“其实我比火烧还急。除周六周日他们不上班外,我每天要上这儿一趟,不来不行,呆在公司和家里就想跳楼。可一进规划局楼里,我还必须装得十分自然、平静,像办一件根本不怎么重要的事一样,一丝一毫也不想让办事的官员们看出我内心有多着急……”
那--你天天来不也让人看出些名堂嘛?
欧阳苦笑,说这是我的成功秘诀之一:无论干大事小事,得让人感到你都是诚心诚意的。我跟规划局还有国土局的办公人员们都很熟,几个业务骨干们每天通常比局长和一般工作人员要早一二十分钟到办公室。我总在他们上班十来分钟前进他们的办公室,这个时候没有其他人来找他们办事,我就跟他们把自己的困难一一说清,免得久等,可以争取时间办其他的事。正式上班的时间到了,楼里的人多,我就退出办公室,什么时候看他们有空了再进去跟他们说一说我自己要办的事。在深圳商界,我欧阳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一来,这些同志觉得我不像有些老板那么傲气凌人、眼里装不进别人,所以三五天下来,这些公务员们跟我熟得不得了!他们了解我的真实情况后,就会主动帮我想方设法把要办的事敦促办。
这回你又采用的这个战术?
欧阳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默认我的猜测。果不其然,我们俩在八点半左右进宝安区规划局时,业务大厅里除一个保安外空空荡荡,那保安见欧阳来像见某个熟悉的领导一样,笑眯眯招呼道:“欧总来了。”
欧阳见状也谦和应一声后,道一声“你辛苦呵!”之后又扔过一包“好日子”一类的香烟,这些细小动作直让那位保安感动。接下去欧阳和我就在大楼里畅通无阻了。
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欧阳驾车到规划局院子时没有将车子一直驶入规划局院内的停车场,而是在大院外的一个空地停着。欧阳说,停在这儿有几个好处:一是我的车较好,横冲直闯进院子有点让人感觉拿大老板的架势,印象不好;二是停在门口我随时可以走,不会被堵在里面出不去,浪费时间。有人说“细节决定成败”,瞧欧阳对细节的关注程度!
而他更细致的细节关注令人不得不敬佩--
提前上班的规划局一个科长和总工见欧阳后,他们非常热心地让座,并主动告诉欧阳:他的幼儿园施工设计图的更改材料已经送到主管局长那儿……“要不呆会局长来了,我上去跟他说说你的那份申请件?”那总工在电脑里没有找到局长的电子批复后对欧阳说。
欧阳立即给予谢绝道:千万别催!你一催局长就会特别重视我的问题,他不了解前因后果,这一重视可能麻烦就大了,了解了解调查调查,批肯定会批……还是顺其自然,让局长当作正常的上报文件为好。
那总工想了想,说:这样确实反而会批得快些。然后无奈地冲欧阳歉意地笑笑:那你可就还得准备多等些日子了。
欧阳一听又着急起来,从沙发上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叹息着:哎哟,我再急也只能如此罢了,有你们几位好兄弟理解我就很知足了!
说话间,正式上班的时间到了,大楼里立即人声鼎沸。欧阳和我当即从科长和总工的办公室退出……
现在上哪儿?我问。
欧阳也显得不知所措。他左思右想地领我先上了四楼,那里是局长办公的楼层。出电梯口右侧就是局长的办公室。门敞着,而门口挤满了来找局长办事的人……
你认识局长吗?去试试直接找他一下何妨?我看欧阳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偷偷地瞅着的样儿,不免感觉有些窝囊地用胳膊捅捅他。
欧阳顿时像被人发现的小偷似的连退几步,然后轻声对我耳语:我当然认识他,他也认识我!我的一个战友跟他关系还不错呢!可我万不能主动找他,一找他,他会对我的那个更改申请重视起来,那一重视事情反倒麻烦了!
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有些无法理解。
欧阳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拉我靠在走廊一边的窗口悄悄道出原委:新的更改方案避开了重新报建的程序,如果按重新报建走的程序就更复杂了,那一审批没三五个月根本办不下来,我的“美丽AAA”楼盘预售就遥遥无期了……“我非得死几回不可!”欧阳痛苦地把大半根烟蒂踩在脚底下。
这就是你又期盼他们马上给你批文、又不敢贸然找关系、硬碰硬的原因所在?
还用说?欧阳双臂搁在窗口,低头俯视:外面一个个工地正在施工,老天为什么这样折腾我呢?现在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时机,多好施工,多好卖房啊!可我却只能在这里受如此的煎熬!这时赶到规划局递文的合同部长周攀说:欧总曾说过不花钱站在狭窄的楼道里一个多月,总比在牢里要自由得多呢!
这一番情绪也一下感染了我。欧阳让我不得不跟着激愤起来,我遥望着那繁华的充满生机的深圳市容,极为不平地说:合法经营者得不到政策的支持反要在夹缝中生存,走黑道寻门道的人反而天马行空,现在有些事确实令人生气。有机会非得用笔给你出出气不可!
欧阳见我跟着生气,反又安慰道:不好意思大哥,你不知道作为规划局、国土局的局长、科长是很难当的,我到过他们办公室,每天需要处理的文件有一尺来高,上面的政策又不断在变化,条条框框又多,程序环节也复杂,找的人又多,他们也有难处啊!
我顿时缓了一口气,掀开矿泉水瓶子盖笑言:你怎么还帮他们说话,你知道理解他们,他们怎么不理解你呢?你看,现在快十点了,我跟你楼上楼下跑了好几个回合了,还一事无成!
大哥你不理解,现在深圳还比其它地方规范得多,但人手比较少,要不我们走吧!反正我看今天又没啥希望了。欧阳说着拉我又下到一楼业务大厅……
面对拥挤不堪的前来办事的形形色色人群,欧阳自嘲:我是这些人群中最大的老板,可我又是来办事中最孙子的一个!说着,我们出了规划大楼。可刚跨出大门,欧阳的双脚立住,说:要不我还是上去跟局长直接挑明算了,让他能不能通融通融早点批准我的申请?
去吧!我立即鼓动道,又像秘书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没上电梯跑消防通道又上到四楼……
走廊里看去,局长办公室内的人似乎少了些。可欧阳又缩住了脚步:“还是不要惊动局长为好。”他又自言自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