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十年冬,在北国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市),一个寒夜,江南名士吴兆骞(1631—1684)万万没有想到在流放18年的荒蛮之地见到了好友顾贞观,俩人抱头痛哭。当下,顾贞观对吴兆骞许下诺言:5年之内,一定帮助好友重归江南故里并恢复名誉。素有“惊才绝艳”之称的诗人吴兆骞在流放期间写了不少关外景色和怀乡的诗,并满怀爱国热情指斥沙俄侵略暴行,歌颂黑龙江流域广大军民的抗俄斗争,著有《秋笳集》、《归来草堂尺牍》。
吴兆骞感激之余,写下了一首充满悲愤和生死离别之感的《寄顾舍人书》:
嗟乎,此札南飞,此身北,夜阑秉烛,恐还无期,惟愿尺素时通,以上把臂,唱酬万里,敢坠斯言。
顾贞观读罢,泪流满面,也挥毫写下《金缕曲》一首回赠:
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五年后的1681年,即康熙二十年,吴兆骞这位因涉顺治十四年丁酉(1657年)江南科场案的“要犯”,已在塞北度过了23个春秋的江南才子,终因被康熙看中其横溢的才华而释放。然而54岁的一代江南才子却因病去世于北京,未能回到他梦魂萦绕的故里。
关于吴兆骞的恶运还得从头说起。
满清入主中原后,为网罗天下知识分子,从顺治三年(1646年)又重新恢复了中国历代进行的为朝廷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从此几乎年年有考。那些意图通过科场达到“一路连科”,“青云直上”和光耀祖宗、门第贴金的目的的生员们,总是相伴着各种科场腐败案。江南名士吴兆骞生不逢时,碰上了清代最为罕见的一场科举案。事出前往江西主持科举考试的吏部考功司主事刘祚远在行至陕西潼关时,有布政司人役孟经魁为生员高巍然等说情,说高等3人可以每人出两千两黄金贿买举人。这种事在封建社会的科举场上并不为鲜,但因顺治皇帝执政后,屡次严辞警告下官:倘若发现有人作案,当斩不恕。刘祚远慑于禁令,不仅不敢收受贿赂,相反将贿赂人锁拿,并奏皇帝严办。但仍有人并不像刘祚远听话,我行我素。于是怵目惊心的顺治丁酉科场案终于发生了。首发案是顺天府的考官李振邺、张我朴等公开贪赃受贿,京官三品以上的子弟无一不取。可也有人花了钱却没取上的,于是投状叫冤。顺治皇帝气不可捺,当即下令对李振邺、张我朴等人“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阳堡(今辽宁开原市东20公里)”。在处决李、张等人的第二天,共达100多人涉案被抄家流放。此案刚出不久,又有人告发江南乡试舞弊。顺治十四年八月,丁酉年江南乡试放榜后,许多江南名士榜上有名,但在中举榜上也有一些靠贿赂官员而上榜的,于是两江士子哗然。那些落第士子们群集江南贡院门前抗议。“有人还贴出一副对联:‘孔方主试付钱神,(指主考官方犹和钱开宗),题义先分富与贫’(考题中有《论语》‘贫而无谄'一章)。并且将门上‘贡院’两个大字的‘贡'字中间加了一个‘四'字,改成了‘〖FJF〗卖〖FJJ〗'字;‘院'字用纸贴去耳字旁,变成了‘完'字,于是‘贡院'就成了‘卖完'。有人借考题发挥写了一首《黄莺儿》:‘命题在题中,轻贫士,重富翁。诗云、子曰全无用,切磋欠工,往来要通,其斯之谓方能中。告诸公,方人子贡,原是货殖家风。'其时,江南宁书坊中还刻了一部传奇小说《万金记》,以‘方'字去一点为‘万',‘钱'字去边旁为‘金',万、金二字,指的就是方犹、钱开宗二主考。书中极力描绘了科场中行贿通贿的情状,作品一直流传到京城,闹得人人尽知。”(见《江南贡院》,周道祥著)顺治皇帝得悉江南科场丑事后,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方犹、钱开宗并同考试官,俱着革职,并速拿来京,严行详审。”为了鉴别案子真假,顺治皇帝决定亲自在北京主持复试该科江南中举的考生。参加复试者每人都身带刑具,由护军营军校持刀监视,每两名军士看守一位举人,气氛极其紧张。当时已值冬天,考场的举人们冻得浑身发抖,但也不敢吱声。瀛台复试,24人被罚停会试;14人因文理不通,革去举人;只有74人准许参加会试。顺治一看结果,认定江南乡试有假,于是便下令将方、钱二人立即正法,其“妻子家产,籍没入官”。另外8人也受到“责板40,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并流放到黑龙江宁古塔处分”。顺治念处理此案的刑部也不得力,一怒之下,革去了包括刑部尚书图海在内的一批官员的职务。此案中本来并无吴兆骞什么事,但这位江南名士看不惯上朝如此愚弄考生,特别是当他走进瀛台,看到考场像刑场的感觉后,将笔一扔,说:“焉有吴兆骞而以一举人行贿的吗?”,便当场交了白卷。这下可激怒了顺治皇帝,故也把他流放到宁古塔,且一去就是23年……
吴兆骞的命运在封建科举考试中并非他一人,像他这样看不惯科场的真才实学者忿愤甩笔出场者大有人在。
被毛泽东称为“五四运动总司令”、我国20世纪新文化运动的主帅、中国共产党的主要缔造者之一的陈独秀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
很多人可能还未必知道,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陈独秀其实还是位封建科举考场出来的真正“秀才”呢!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陈独秀“古怪的方式对应了古怪的考题”,结果稀里糊涂当上了“秀才”。第二年,在哥哥的极力要求下,到南京参加盛大的“江南乡试”,以图弄个状元当当。心不在焉的陈独秀对在著名的南京江南贡院3天科举考试印象极深,他在日后的《实庵自传》中有详情记述:“……我背了竹篮、书籍、文具、食粮、烧饭的锅炉和油布,已竭尽了生平的气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领试卷,我便会在人丛中拼死。一进考棚,三魂吓掉了两魂半,每条十多丈长的考筒,都有几十或上百个号舍,号舍的大小仿佛现时的警察的岗棚,然而要低得多,个子长的站在里面要低头弯腰,这就是那时科举出身的大老以尝过‘矮屋'滋味自豪的‘矮屋'。矮屋里面七齐八不齐的砖墙,自然里外都不曾用石灰泥过,里面蜘蛛网的灰尘是满满的……坐进去拿一块板安放在面前,就算是写字台,睡起觉来不用说,就得坐在那里睡。那一年南京的天气,到了八月中旬还是奇热,大家热得都把油布挂起来遮住太阳光,号门紧对着高墙,中间是能容一个半人来往的长巷,上面露着一线天,大家挂上油布之后,连这一线天都见不着了,空气简直不通,每人都在对面的墙上挂起烧饭的锅炉,大家烧起饭来,再加上赤日当空,那条长巷便成了火巷……有一件事给我印象最深,考头场时,看见徐州大胖子,一条辫子盘在头顶上,全身一丝不挂,脚踏一双破鞋,手捧着试卷,在如火的长巷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上下大小的脑袋左右摇晃着,拖着怪声怪调地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得意之处,用力把大腿一拍,竖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也!'”
正是这位“上下大小的脑袋左右摇晃的徐胖子”,使本来可能中状元榜眼的陈独秀,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而忘了应试一事。几十年后,陈独秀回忆起这段往〖CM(4〗事写道:“在这之后的一两个钟头里,我并非尽看他,乃是由他联想到所有考生的现状;由这些怪现状联想到这般两足动物得了志,国家和人民如何遭殃;因此又联想到所谓揄才大典,简直是隔几年把这班猴子狗熊搬出来,开一次动物展览会;因此又联想到国家一切制度,恐怕都有如此这般的毛病……这便是我由选学妖孽转变到康梁之最大动机。一两个钟头的冥想,决定了我个人往后几十年的行动。”
《自述》中的陈独秀和吴兆骞两位名士在科场拒考,使前者的后半生产生过辉煌历史,后者则深受苦难。古人曰:科场如吃人的兽场。此比喻有两种含义,一说旧科举制度对考生身心的摧残,二说科举制度下种种腐朽的勾当使广大真才实学者深受其害。然而,今人也有这样的话:自古考试森严,总有恶迹昭彰。
也许在百姓心目中,能够端平一碗水,靠实力跨越人生命运新台阶非高考莫属了。正是由于大家对高考的这种认识,被称之为“国考”的中国高考,在百姓心目中越来越神圣。当考生们吃尽苦中苦,十几年寒窗之后踏进考场的那一瞬间,无比紧张、激动,就是因为这一原因。然而,人们当然不会想到,在高考这一神圣的净土里,其实从来就没有让很多百姓感到真正意义上的放心。所以有位考生家长对我说:天下腐败者,惟在高考中做手脚的人最可恶。
社会主义制度下的高考,本不该有丑恶的现象出现,但既然是丑恶的东西,只要有机会有土壤,它便蠢蠢欲动,兴风作浪,使不该饱受落榜之苦的人断送了灿烂前程和一生辉煌。
中国高考中的腐败源于封建社会留下的旧意识,始于“文革”中“群众推荐”加“组织选拔”的录取制度的惯性。考察几千年中国走过的选录人才的历史,有两条线是非常清晰的,即靠推荐和考试。早期的封建社会和后期的封建社会都用过这两种方法。比起官官相佐,你拉我捧的推荐制度,科举考试更容易避免人为因素在录取人才上的舞弊现象。新中国成立后的半个世纪里,通过考试上大学是教育体制的大端,尤其是1977年恢复高考,其目的就是求得更公平的在同等条件下选拔人才,一改“文革”中出现的那种谁有权、跟谁关系好就可以一步跨“龙门”的弊端。然而无论是封建社会还是今天的新社会,营私舞弊现象从未断绝过。恢复高考的22年间,这类叫人憎恨的丑恶现象几乎年年发生,且随着时代的不断变化与发展,营私舞弊的手段与方法也变得越来越可恶。
我按不同时间采访过几位在不同方式下的高考受害者,他们的不平与悲愤经历典型地反映了不同时代的共同遭遇。
第一位是汪海潮先生,他现在是上海绿谷集团公司的副总裁,生意场上玩得非常得手。我们是在共同作为北京电视台一个节目的嘉宾时认识的。汪海潮恢复高考后曾第一批参加考试,这位从小吃尽苦头的农家子弟当年听说可以通过考试上大学的消息后,把地里干活的铁锄往田头一扔,飞步到过去的同学那儿借来一大包没头没尾的旧书就“啃”。后来他感觉非常好地走出了考场,但却一直没有等到入学通知书。他心急如焚地跑到教育局问,人家告诉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历史上有问题?”汪海潮一听就像瘪了气的皮球--那时候“政治”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第一把尺子,汪海潮对那个教育局干部“呸”了一声,就发誓永远不再参加高考了,因为他后来得知正是他的“社会关系有历史问题”,而白白将自己获得的一个好大学“送给”了另一位掌权的领导子女。汪海潮幸运的是第二年意外地获得了“解放”,邓小平同志及时发现了恢复高考后所出现的这一问题,一笔把“注意考生政治表现和社会关系”这一条从“考生条件”中给划掉了。
第二位是河南王光明先生,他现在在一家计算机公司当老板。王光明本来是学文科的,大学毕业后才改行。他改行是因为那年高考录取中出了几乎让他生命毁灭的倒霉事。王光明参加高考是在80年代中期,那时高考已经相对规范,但竞争比开始几年更激烈,特别是像河南这样的高考大省,每年的高考就是几十万考生的一场生死大战,王光明是其中的一名考场士兵,他报考的是河南大学中文系。河大在河南学子心目中算是圣殿般的地方,谁要是能考进去,就意味着毕业后可能跨进河南或者郑州的省府、市府里当干部呀!王光明考得不错,考分高出河南大学录取线30多分,母校的老师都为他高兴,因为他所在的小山村里能考上河南大学就算“状元”了。然而这一年王光明没有等到河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等到了第二志愿的外省一所师范学院的录取书。问题恰恰出在普通人并不了解的这个铁幕后面。他后来为此事跑到已经开了学的河南大学新生班调查过,了解到有几个学生的考分成绩在他之下,可人家为什么就进了河大呢?王光明因此不服,把那张外省的录取通知书往口袋里一塞,独自到县上、到省里的高招办,想问个究竟。那些高招办的老师不是躲着他,就是用“属于保密”搪塞他。王光明就是不服,到省政府、省教委上访,也有领导给他批示,可最后还是查不出到底为何他王光明没被河大录取。几个月过去了,王光明一无所获,外省的师范学院也因为一直没见他报到而取消了他的学籍。之后的王光明上广东打了一年工,与王光明同宿舍的一位甘肃籍小范师傅说,我的情况与你一样,为什么考上了没有被录取?那是人家在调档时做了手脚,比如你们河大在你们地区录取10个名额,按道理是论考分排队,但是有人与招生办的人有关系,他们就可以把分数在后面的人调在分高的人前面,就像排队买东西时有人“夹塞”了,挤掉的当然是像你我这样一没关系、二没权势的平民百姓嘛!王光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王光明气得咬牙切齿。小范师傅则笑道:这还只能算高考不正之风中的“小动作”,“大动作”你可能听都没听说过。王光明第一次从打工兄弟那儿听到了一些地区的“考官”和真官们互相串通一气,营私舞弊的种种触目惊心的传闻。想到自己的不幸经历,王光明此刻竟有了改学计算机的念头。他有一个简单而朴素的愿望:录取提档要是用计算机处理,谁想做小动作将一查就清。两年后,王光明真的考进了某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他感到欣慰的是不仅自己重新考上了大学,而且现在的高考录取中的提档等程序都实现了计算机操作,使得那些想利用职权做手脚的人,再也不那么容易得逞了。现代化先进科学技术的运用,使众多王光明式的不幸遭遇得到了有效的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