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
2009年年底,我接受了编辑这部书的任务,那时候书名叫《中国治水史概要》。这部书是由广东老作家程贤章与我们作家出版社何建明社长主编的,稿子在梅州。何社长派我去梅州取稿子,那是元旦过后不久。
去梅州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几个问题——要做一部国家治水史,这会是作家的策划吗?可是这部应该是由科学家来写的书,为什么约了作家来写呢?全国各省这么多作家又怎么能够一呼百应来写这部治水史呢?还有,这部书将怎样评价三门峡?怎样评价长江三峡?怎样评价像黄万里这样的科学家呢……一个个问题,让我觉得这个活儿真有点无从下手。
梅州不大,但是美丽宜人,一条梅江从小城的中心流过。我到梅州的那天,时间已经很晚。车子走过梅江,两岸还有些小店还没有关门,人影婆娑,灯火阑珊。此情此景,让人觉得有一些美好的故事正在发生。我对来接我的程勇芳说,两岸夜景真好看,邓丽君唱的那个小城故事,就是这样的小城吧?
勇芳一笑,他告诉我,梅雁集团参与了沿江两岸的建设,梅雁的老总杨钦欢先生就是这本书的总策划。我看不大清楚那些景观,但是能看到沿江灯火一直伸进远远的夜色。我感觉到了,这本书、这个梅江夜景的背后有一个人物,他肯定是个人物,我想,这就对了,这就顺理成章了,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策划和运作这样的书。
酒店就在江边,据说是这里最好的酒店。治水书编辑部就在这里。编辑部一共三个人,老主编程贤章和两个年轻人勇芳、小罗。
程老先生一直在编辑部等我。让我惊讶的是:程老已年近80高龄,还能担纲这部大书的主编。他曾任广东文学院院长,文史馆馆员。退休后回到了家乡梅州,因与杨总是老友,就把党的关系放在梅雁集团。老人不是很强壮,但是看上去却精神饱满,没有倦意。看他等到那么晚,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说不怕晚,他就住在编辑部里面。他们三个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老人拉住我的手,一定让我先去吃夜宵。我告诉他我晚上不吃东西。他嘀咕了一句:不吃行吗?程老目光慈祥,一口浓重广东腔的普通话,就像一个啰啰嗦嗦的老父亲。
我说行,真的行。
就盼望你来,程老说,我得把这些稿子亲自交待给你。
他向我介绍了全部策划组稿的过程。首先是杨总策划了选题,又出资让他带领两个年轻人约请全国的作家。然后程老居然就带着两个年轻人顶着酷暑去了新疆吐鲁番,又冒着严寒去北京找何建明。他还去了东北,游说了许多个省的作家,请诸位作家各自去写他们家乡的母亲河或者他们熟悉的河流。老先生居然成功地约请到五十五位作家。我问他怎么能够搬动这些大腕?
他告诉我,杨克、陈世旭等老朋友帮了大忙,这就是他们从策划到完稿一共花了不到一年时间的秘密。这真是市场化速度。在今天,写作也早就市场化了。程老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给作家们寄稿费,那种出手大方的感觉真好,真快乐。看到一个老人这么开心,我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如此奢侈的编辑部、如此精干的队伍、如此短暂的成书时间……我再一次感到杨钦欢真是个智勇双全的幕后人物。他居然有办法调动中国五十多位作家,跟着他写治水史,就这一件事,你尽可以想象他在市场中拼搏的状态。这本书对他来说,不过是四两拨千斤罢了。
那天晚上,一摞一尺多高的A4打印稿子摆在我房间的桌子上。据说还有稿子没有到。我大致翻了一下,许多作家是我的朋友,也有些作家是新面孔。我似乎更习惯于在文字中了解一个人,对许多作家朋友的认识,与其说是在工作中认识的,不如说是在稿子里面了解的。我仔细看了杨钦欢的序言,我看到这样一句话: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治水史……
这就是他策划此书的初衷吧?我越来越感到,他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治水史。杨钦欢是全国劳动模范,也是世界生产率科学院终身院士。他创建了梅雁水电集团,一直以治水为主业,名播两广以及深沪等地。治水,是他毕生的追求和实践,而做一部治水史是他的梦想。
我第二天返回北京前,与杨钦欢匆匆一面。印象是:休闲装、吸烟、一头浓发,几缕飞霜,一双眼睛告诉你:他有抱负,也有责任感。三两句话,你就知道这是一个走过了大江大河的人。那天没说几句话,他就告诉我,这部书要在人民大会堂开首发式,要请叶选平先生在封面题字,因为叶家就是梅州人。
开会还好办,可是谁能请到叶选平题字呢?
我来负责,他说。
《中国治水史概要》这个书名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妥,因为它太像一部科学著作纲要了。当时作家出版社社长何建明,还担任本书的主编。他是一个可以同时做三件事情都不会错的人。比如说一边打电话、一边签署文件或者看电脑、还可以一边布置工作。那天我带着合同到他办公室,我告诉他我对书名有想法。我说,这本书并不是严格意义的历史书、也不是科学著作,叫《中国治水史概要》不太合适。那时,他正在签合同。他抬头看看我,掐灭了烟。然后拿起水笔在文稿上面一圈,抹去了“概要”两个字。紧接着就在“中国治水史”的后面添了一个“诗”字。于是,这本书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中国治水史诗》。
去年春节前后,我几乎是在《中国治水史诗》中度过的,每天阅读,坐着读、躺着读、蹲着读,举到头上读……反正是不断地变换姿势,折腾了三四个月。那年春节,爸爸妈妈和我们一起过年。我的老父亲已经80多岁了,他一生都与文史哲打交道,他看见我在编辑这样一部大书,他对我说,这部书仅仅用文学来表现治水史,这个力量是不够的,它需要多个学科知识的支持才行,比如,水利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父亲很不放心,他把我看过的稿子又看了一遍。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父亲那时候已经重病在身,真让我于心不忍。父亲给我提了许多重要建议,以至于今天我每次翻看这部书,都会想起父亲当时说过的话。
这部书稿的作者有55位,文章有77篇,总共249万字。其中所写的江河,完全是作家的江河,这是他们笔下的河流与时间。那时候,最让我困惑的是,写了那么多条河流,它们像一些理不清的乱线摊在我的案头,应该怎么分类、怎么排目录呢?在这个问题搞清楚之前,我的书房里面铺天盖地的摊着书稿。那时候,我每天读稿子读得昏天黑地,一条条江河,每天从我的案头上流过,左手钱塘江、右手洞庭湖,一会站在黄河边、一会站在朝天门码头,洪流滚滚,淹没无数,多少王朝尽被掩埋在泥沙之下。还有那些历史人物都从我的案头匆匆而过,大禹、李冰、屈原、曹操、李四光、邓小平……英雄无数,手指一翻,便是千年。
我每天都有一些新的想法,每天又把刚理好的稿子重摊开来。后来,父亲给我找来一张地图,他帮助我按照每条河的起始流向,把所有的文章按照地图重新排序,分为黄淮水系、长江水系、海河水系、珠江水系、松辽水系等七个部分。至此,一张关于祖国江河流域的地图,在我脑海中慢慢织成。所有的江河都在我桌子上理顺了,每篇文章都是一条江河,都来自历史的深处;每篇文章都流向我的书案,一篇篇汇聚成书。那一天,我的心情特别疏朗,墙壁慢慢地消失,桌子上的江河正在流向大地。
有媒体评论这部书,说《中国治水史诗》是继《水经注》之后的又一部水利巨著……作为本书的责任编辑,我有必要在这里说明一点:《水经注》是一部关于国家地理、文化的书,记载了1200多条江河;而我们这部书侧重写治水,虽然只记载了70多条江河,但它概括了《水经注》之后这一千多年中国江河的沧桑巨变。
这部书不是史,它是史诗。所以,它就应该由作家们来完成。
2011.8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