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曾毅(文学革命)》一九一七年四月一日初刊于《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后收入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独秀文存》。
曾毅先生:
惠书敬悉。过誉增惭。
尊意谓道即理即物,亦即思想之内容,此盖"道"字之广义的解释,仆所极以为然者也。惟古人所倡文以载道之"道",实谓天经地义神圣不可非议之孔道,故文章家必依附《六经》以自矜重,此"道"字之狭义的解释,其流弊去八股家之所谓代圣贤立言也不远矣。
"言之有物"一语,其流弊虽视"文以载道"之说为轻,然不善解之,学者亦易于执指遗月,失文学之本义也。
何谓文学之本义耶?窃以为文以代语而已。达意状物,为其本义。文学之文,特其描写美妙动人者耳。其本义原非为载道有物而设,更无所谓限制作用,及正当的条件也。状物达意之外,倘加以他种作用,附以别项条件,则文学之为物,其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不已破坏无馀乎?故不独代圣贤立言为八股文之陋习,即载道与否,有物与否,亦非文学根本作用存在与否之理由。
欧洲自然派文学家,其目光惟在实写自然现象,绝无美丑、善恶、邪正、惩劝之念存于胸中,彼所描写之自然现象,即道即物,去自然现象外,无道无物,此其所以异于超自然现象之理想派也。理想派重在理想,载道有物,非其所轻。惟意在自出机杼,不落古人窠臼,此其所以异于钞袭陈言之古典派也。
仆之私意,固赞同自然主义者。惟衡以今日中国文学状况,陈义不欲过高,应首以掊击古典主义为急务。理想派文学,此时尚未可厚非。但理想之内容,不可不急求革新耳。若仍以之载古人之道,言陈腐之物,后之作者,岂非重出之衍文乎?
鄙意今日之通俗文学,亦不必急切限以今语。惟今后语求近于文,文求近于语,使日赴"文言一致"之途,较为妥适易行。
读文选本,诚属要图。吾友沈尹默君(北京大学预科国文主任)方从事于斯,书成当与吾辈宗旨不相远也。此复。尚希续教。
独秀一九一七,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