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和陶锦肩并肩像一对情侣顺着南湖公园灰色的砖砌围墙走着。墙上粉刷着硕大的白色标语:“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是建设社会主义强大国家的三项伟大革命运动!”里面就是公园,可以清楚地听到喇叭里传出的《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歌声。
他们慢慢地走到一个转角处,这里离大街已有一段距离,行人不多,比较僻静,墙边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就是这里了,根据罗军得到的情报,“死信箱”在公园里,而发出信号的地点是在公园外的围墙下,这样接头的双方不会直接碰面,也避免了被一网打尽的可能。
不过如果情报准确的话,这个信箱应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使用,有可能已被废弃了。要不要发出信号,是彭光勇、周大年以及夏晴在接到情报后考虑得最多的问题。如果这个信箱已经彻底废弃了,发出信号则将完全得不到回应,甚至还有可能打草惊蛇;但是当下这是唯一可能有价值的线索,放弃了则意味着案情又将重新回到一片黑暗之中。这一次,夏晴和周大年的观点相当统一,他们都认为应该试一试,即使找不到有关笔记本的线索,也还可以得到台湾在广州的特务网的一些消息。因此,在公园里对“死信箱”的监视工作部署完成之后,吴克和陶锦就赶到这里准备发出信号了。
吴克蹲下身来,从兜里掏出一支蓝色的粉笔,在接近地面的墙脚画了一个小小的交叉十字。陶锦站在他的身后,注意着后面街道上的情况。
吴克画完了,站起身来,笑着对陶锦说:“你还别说,抓特务不紧张,弄这玩意儿我反倒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不就画一个符号呗,又没让你真的当一回特务。”
吴克有点自吹自擂地说:“哼,如果真让我去做卧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陶锦拖着吴克继续向前走去,然后朝街道对面的一个便衣警察投去示意的眼光。那个警察像没有看到一样,但却有意识地拉了拉自己头上的帽子,表示回答。
下班的时候,汪卫明推着自行车刚刚走出公安局的大门,一直在外面等着的夏晴就走了过来。汪卫明看见她,感觉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夏晴说是在等他出来。这让汪卫明更加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你在这儿等我?”
夏晴点了点头:“陪我去接佳佳好吗?佳佳有点儿感冒,我想带她去医院看看。你有空吗?”汪卫明略微犹豫了一下:“行。走吧。”
他们俩推着自行车并排慢慢走着,夏晴眼睛看着前方,一句话都不说。汪卫明被这种沉默弄得有些局促,他感觉到夏晴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是他却完全猜不到其中的内容。他悄悄地侧过头看着夏晴,希望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点儿端倪。
夏晴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我公公这些天正忙着给我介绍对象。”汪卫明听到这话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微微一笑,问道:“是吗?谁呀?”
夏晴对这种反应很是失望,冷冷地说:“他们厂的副总工程师。那天晚上,他把我约到剧场去看《千万不要忘记》。”
汪卫明紧张起来,有点心虚地看着她,问道:“你去了?”夏晴摇摇头:“到门口我又回去了。”汪卫明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口吻也真正轻松起来:“其实你也不用这样,毕竟总这么一个人下去也不是办法。”
夏晴有些失望地看着他:“你真这么想的?”
“真的。我知道,你老是觉得,如果再和一个男的谈对象,会对不起牺牲的宋小涛。夏晴,我并不愿意这样说,但我还是得说,宋小涛是一个很优秀的丈夫,但他在几年前就牺牲了,你必须得接受这个现实。再怎么,生活还得继续,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下去。我和宋小涛是战友,是朋友,这种话也只有我说。”
夏晴沉默了。
汪卫明继续说:“我觉得宋处长看上的人一定不会错。我建议你和人家多接触几次,加深了解,这对你没有坏处。”
夏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她感觉到汪卫明好像变了,不再像是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她突然说:“是不是这几年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让你也恨不得我快点儿嫁个人算了?”
汪卫明很委屈地说:“你这话说得就不讲道理了。我当年说过的话就算数,小涛不在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和佳佳需要,我都义不容辞。”
夏晴需要的显然不是这种表白,她掩饰着内心的失望,站住了,冷冷地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去接佳佳。”然后不再理他,骑上自行车走了。留下汪卫明一个人呆呆地怔在那儿,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冯友恒和他的上司坐在别墅的一个回廊里的竹椅上,天空中阴霾密布,应该就快要下雨了。上司喝了一口茶,不耐烦地看看天色,轻轻地骂了一句。冯友恒知道他很不高兴,因为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笔记本还没有送出来,上边三天两头打电话催他,而且据说这事蒋经国先生也亲自过问了。
冯友恒脸上还是那么平静:“谢其庸跟这边联络过了,他说这一阵共党抓得很紧,他怕出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
上司不解地看了看冯友恒:“出事?吃这碗饭的,出事的可能性随时存在。”
“风口浪尖,弄不好既丢了情报,也给我们的人带来危险。你知道,经过了几年前的澳门事件之后,建立这个情报网费了我们很大力气。”
上司哼了一声:“你们是不是太谨慎了?”冯友恒还是不焦不躁地说:“还是小心为妙。从专业的角度讲,既然情报已经到了我们手上,早一天晚一天应该不是问题的关键。”
上司有点不耐烦地道:“少跟我讲什么专业问题!你需要懂得的是政治。懂不懂,政治!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等着这个东西到台湾来!”冯友恒听了以后也有些不高兴:“说到政治,恐怕你也急于得到这个东西吧?”
上司狠狠瞪了冯友恒一眼,冯友恒不说话了,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冯友恒终于让步了:“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从这边派人过去,把笔记本拿回来。这样,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也不会给我们的情报网带来损失。”
上司点点头:“可以考虑。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再拖,我就拿你是问!”冯友恒回答说:“我马上就去安排。”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墅。
冯友恒其实并不想冒险急着把笔记本送出来,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这次的任务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是上头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他思忖再三,决定派他手下为数不多的得力干将之一杜天去执行这个任务。
他把杜天约到海边的一个餐馆,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也许是好久没有出过任务了,杜天显得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就赶到海峡的对面。但冯友恒却显得心事重重:“这次你过去可能会比较危险,不过我也没得选择。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个安全地点,你过去之后,只跟谢其庸联系。他也许会找一个联络人,可能是江晓榕。你拿到笔记本后,根据这边的安排,立即返回。不能有半点差错。”
杜天点点头。
冯友恒继续说道:“我再强调一遍,笔记本是你唯一的任务,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带出来。如果中间出现变故,其他的人都是可以牺牲的,谢其庸、江晓榕,或者其他什么人,都可以放弃,但情报不能放弃。”
杜天有些担心地问:“那么我呢?”
冯友恒这才笑了笑:“你暂时不属于可以牺牲的人,因为我需要你把笔记本带出来。但是,你存在的价值和笔记本的存在是连在一起的,你懂我的意思?”杜天也笑了起来。
菜已经端上来了,满满一桌。冯友恒拿起筷子:“好了,吃东西吧,多吃点。大陆这几年经历了自然灾害,听说吃的很成问题。你过去后,可没有这样的美味了。”
已经是黄昏了,南湖公园内的游人多了起来。在夏日炎热的天气中闷烤了一天的人们开始慢慢聚到公园里来乘凉,一对对的情侣也趁着休息的时间赶过来约会,白天有些冷清的公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离“死信箱”所在的围墙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售货亭,陶锦穿了一身白色工作服,在里面忙碌着,但眼睛始终注意着墙角的动静。吴克一身公园园林工人的打扮,手里拿着工具,在周围转来转去,不时蹲下来装作修剪一下花草。距发出信号已经整整两天了,可是他们仍没发现一点儿动静。
吴克慢慢走到了售货亭,装神弄鬼地向陶锦说想买一个冰棍,陶锦瞪了他一眼,等另外一个买东西的顾客走后,才小声对他说:“你别胡来,该干嘛干嘛去,要提高警惕。”吴克笑着说:“我有个主意,我想我们如果流动起来,恐怕监视效果更好。” 陶锦带着一脸的疑惑看着他。
吴克顿了一顿,满脸严肃地说:“咳,这还不容易?你看这里谈对象的这么多。我们俩也装扮成一对,手呢说不定有时候还偷偷地拉在一起,在这个公园里逛来逛去,没有人会注意的。而且,那样一来,我们俩都不会感觉工作劳累,你说呢?”
陶锦被他逗乐了,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突然她的笑容消失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的方向,吴克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发现一个男人正向那个墙角走过去,然后在“死信箱”附近停下,蹲了下来,在草地上弄着什么。吴克立即离开了售货亭朝那个男人背后的方向走去。
男人在那里蹲了片刻,又站起身来,把他采摘到的一些草叶装进了一个布袋,又走到围墙的另一侧,继续在草地上寻找他要的草叶去了。吴克朝陶锦这边看看,眼神中有些失望地示意此人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陶锦本来有些期望的眼神慢慢又黯淡了下来。这时候,夏晴走过来了。她下了班,心里不放心这边,就赶过来看看。陶锦从货柜里拿出一个面包,递给她,垂头丧气地低声说还是没有发现。夏晴一边装着从兜里掏钱,一边安慰她:“耐心点儿,再坚持两天吧。得到这个线索也不容易,我们不能轻易放弃的。”
突然,陶锦用眼睛示意远处,惊讶地低声说:“你快看那儿。”夏晴没有立即回头,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不经意地侧身循着陶锦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眼前的一幕让她大吃一惊。
远处的林间小道上,汪卫明和何梅正在悠闲地走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夏晴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直到他们慢慢地朝“死信箱”的方向走去,夏晴这才猛然惊醒过来,急忙叫陶锦坐在柜台后面,注意不要让他们发现,然后自己也快步走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
汪卫明和何梅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完全沉浸在温馨的甜蜜之中。他们从“死信箱”附近若无其事地经过,然后慢慢地走出了公园的大门。夏晴看着他们远去,从树后移出来,一脸茫然,还有些许痛苦的神色。
晚上,汪卫明把何梅送回了幼儿园。两个人站在大门外的阴影里,两双眼睛含情脉脉地对视着,谁也不愿先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