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顿时有些混乱起来。一个香港警察拔出手枪,快步跑到吵闹的地方,那样子是要过来维持秩序。他跑到两个打闹的男人身后,大声喊着,并举起了枪。
夏晴一回头,吃惊地看见警察正朝自己和宋小涛的方向举枪,她警觉地朝宋小涛身前移动了一步。警察手里的枪响了,子弹击中了夏晴的手臂。夏晴试图将宋小涛推开,第二枪又响了,子弹直接击中了宋小涛的胸部,宋小涛身体一软,手里的行李掉在地上,身体紧接着倒了下来。
听到枪声,大厅里的人群像炸了锅,惊恐地呼叫,逃亡,有的已经就地卧倒。那几个闹事的人趁机混在人群中逃出了大厅。开枪的警察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几个工作人员扑倒在地,牢牢地压在身下。
宋小涛倒在夏晴的怀里,眼睛睁着,嘴角不断有鲜血淌下,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夏晴的手,嘴唇嚅动,却说不出话。夏晴用另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狂乱地抚摸着宋小涛的脸庞,在一个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努力将他拖向柜台的一边:“小涛!看着我,你要挺住!”
宋小涛依然睁着眼睛,但已说不出话。
终于,夏晴和一个工作人员抱着宋小涛到了柜台边。靠在柜台边上,宋小涛抓着夏晴的手松开了,眼睛也慢慢地闭上。
夏晴撕心裂肺地大喊:“不!我们到了!小涛!”
夏晴斜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她的头发凌乱,眼睛红肿,目光也有些呆滞,护士走进来小声地提醒她该吃药了,她似乎也没有听到。过了好一会儿,她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坐起身来,用另一只手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拨通了医院的主机。
一个小时后,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猛地被推开了,看着躺在床上的夏晴,汪卫明气喘吁吁地呆在门口,一脸惊讶。
在断断续续地讲完事情的大致经过后,夏晴终于忍不住了,她伏在汪卫明的肩膀上,失声哭了起来。汪卫明有些僵硬地轻轻搂住了她。他们就这样默默过了一会儿,夏晴稍微平静了一些,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来,有些难为情地重新靠在床头。
汪卫明打破了沉默:“宋处长知道这件事了吗?”
夏晴摇摇头:“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到目前还是保密的。”
汪卫明故意开了个玩笑,想让她缓和过来:“可你已经告诉我了。”
夏晴有些无奈地说:“我太需要找个人说说心里的话了。你和小涛在部队的时候就是战友,一起转业到了公安局,又是最好的朋友……我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呢?”
汪卫明肯定地点点头:“你放心,我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小涛不在了,我会替他照顾你们的。对了,有些情况你也许应该知道。宋处长已经调离公安局了。”
夏晴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他们二处的一个案子,他和市里的什么领导发生了分歧,被上纲上线地扣了一大堆帽子,结果被调到326厂保卫处了。”
夏晴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汪卫明无法回答,只有一声叹息。
被迫离开他干了一辈子的情报工作,爸爸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这种时候如果小涛还在,如果小涛还能和我一起回到家里,回到他的身边,对爸爸来说该是多大的安慰啊……都怪我……怪我没有阻止他去见那个台湾人,怪我没能帮他挡住第二颗子弹……夏晴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遥远的夜空,泪水又流了下来。
汪卫明看着她,充满了同情和关切,也知道此时语言的苍白无力。
夏晴回家的时候,伤已经痊愈了。她站在门外,路灯下的那幢老房子已经显得有些生疏,她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走了进去。
宋涛显然没有思想准备,当他打开门,顿时浮现了一脸的惊喜:“夏晴?!”他一把接过行李,“快快,快进来!小涛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没有。他还在香港……”
“你搞我的突然袭击呀,也没有个信来,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来来,让我看看,还行,就是脸色有点不太好,太累了吧?”
“是……有点累。”
“小涛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还行吧。”
夏晴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不过宋涛也没有太过在意。也许是太累了吧。他把刚泡好的茶递给夏晴:“来,喝口茶,解解乏。然后赶紧去休息吧,明天咱们俩再好好聊聊。小佳佳已经睡了,你进去看看她吧。”
夏晴点了点头,喝了口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朝里屋走去。
佳佳睡在夏晴和宋小涛的房间里。床头挂着一张黑白结婚照片。照片里的夏晴和宋小涛有些甜蜜又有些严肃。
在没有灯光的昏暗中,夏晴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头,把一个玩具悄悄地放在佳佳的枕头边,那是她在香港为佳佳买的礼物。然后她慢慢地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女儿。只有一岁多的佳佳舒适地翻了个身,依然熟睡着。
夏晴伸出手,轻轻抚弄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和脸蛋,站起身看着床头挂着的那张结婚照,眼里充满了泪水。
夏晴在家里休息了几天之后,被组织上安排到市公安局刑侦处工作,和汪卫明一个办公室。她原本是想到二处的,不过彭光勇让她先在刑侦处锻炼锻炼,她也只有服从安排了。
汪卫明一直坚守着在病房里对夏晴的承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有时还帮夏晴去幼儿园接送佳佳或者带她去动物园玩。夏晴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感激。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工作的辛劳和汪卫明的关心照料之下,她开始慢慢地走出失去宋小涛的阴影。不过宋涛还不知道儿子已经牺牲了,夏晴也不清楚还能瞒他多久。
对于汪卫明的热情,夏晴有时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一种直觉,夏晴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小事,更让她觉得对汪卫明有点捉摸不透,不过她不好当面向他质问,于是她决定征求一下宋涛的看法。
“爸爸……”她放下续好水的茶杯,轻声地问宋涛,“你觉得汪卫明这个人怎么样?”
宋涛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来:“这小伙子不错啊,和小涛也是很好的朋友。怎么啦?”
“但我觉得这人挺没意思的。”她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他爸爸被送到西北农场去了吗?”
“知道。他爸爸和我一样,也是管不住嘴巴,才被送过去的。唉!”
“他爸爸在那边吃不饱,三天两头给他写信,想让他给寄点儿粮票过去。可这人居然不理不睬,连他爸爸的信都懒得拆开看。简直就是无情无义嘛!最后还是我以我的名义给他爸爸寄了一些粮票过去。”
宋涛平静地看着她:“话不能这么说。你刚回来,有些事情你还理解不了,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给自己的爸爸寄点儿粮票,让他能吃饱一点儿,难道很复杂吗?我知道你是说弄不好会让他受到批评、连累。可那毕竟是他的爸爸啊。”
“正因为是他的爸爸,他才必须格外小心。要是别的什么人,他会帮助的。”
夏晴奇怪地问:“连自己的爸爸都不愿帮助的人,谁还能指望他呢!”
宋涛认真地看着她,说:“如果我告诉你,在局里开会批判我的所谓错误的时候,汪卫明是唯一一个敢于站出来替我说话的人呢?”
夏晴有些诧异,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入夜,佳佳躺在夏晴的怀里已经甜甜地睡着了。夏晴看着佳佳圆圆的脸蛋,想起了宋小涛,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声致命的枪声,心里突然一阵剧烈的刺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似乎是焚烧纸张的烟味飘进了房间,她有些警觉地站起来,披上衣服,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宋涛坐在台阶上,他的面前是一小堆正在燃烧的纸张,火光中宋涛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悲伤。他继续把怀里的一些用过的学生课本、作业本还有几张奖状慢慢投到火中,火苗中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地升腾起来。
当他最后把一把木头手枪放进火里的时候,夏晴已经默默地站在他的跟前。
宋涛抬头看着她,露出一丝充满悲苦的笑意:“你不用再瞒着我了。你也可以放声大哭一场了。” 夏晴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叫了一声“爸爸”,跪在地上扑到宋涛怀里大哭起来。宋涛一动不动地扬起脸,让眼泪恣意流淌着。
冯友恒站在金门的海岸边,撑着一把暗红色的雨伞,看着前面银白色的海滩。梁婷婷在一旁举起一架高倍望远镜,从里面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写在一排巨大的红色木牌上的白字标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那些标语牌竖立在一个岛屿上,岛屿后面就是大陆。
梁婷婷放下望远镜,蹲下来抚摸着脚下的一只长毛小狗。它昂起头,轻轻地舔着梁婷婷的手,尾巴不停地摇来摆去。梁婷婷看着它,露出了少女天真可爱的笑容。这只小狗是冯友恒接她到训练营时亲手送给她的。在这段艰苦的训练中,它一直陪伴着她,而在她的心里,它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冯友恒收起雨伞,递给梁婷婷:“最后一课了。”
“这是发射按钮,轻轻一按,毒针就会一声不响地发射出去,它在几秒钟之内就会倒下。”
梁婷婷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地把手背在了身后。
冯友恒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拿着。很快,它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梁婷婷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不!我不!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冯友恒冷冷地说:“对于间谍来说,多一个朋友就多一分被出卖的危险。我不知道一个间谍有没有真正的朋友。”梁婷婷哭起来:“它不是人,它永远不会出卖我的。是你把它给我,让我像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对待它的。”
“没错,那都是为了今天这最后一堂课。”
“你为什么这样残忍?!”
冯友恒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因为你必须学会残忍,因为你将来的对手也同样残忍,因为也许有一天,你为了活下去必须对自己的亲人开枪!来吧。你能做到,别让我失望,别让你的父亲失望。”
梁婷婷突然沉默了,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冯友恒把雨伞放到了她的手里。梁婷婷握住了伞把,一根手指战抖着放在了那个发射按钮上,然后闭上眼,按了下去。
过了很久,梁婷婷才恢复了平静。冯友恒眺望着大陆,问她:“害怕吗?”
她没有说话,轻轻地摇了摇头。
冯友恒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可是你还没准备好,我在你眼里看到的只有仇恨。”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朝向大陆:“如果你还念念不忘复仇的话,他们就一定能抓住你。”
梁婷婷看着大海,一言不发。
“所以,你要想在大陆安全地待下去,只完成了训练课程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必须学会大陆那些共产党的思维方式、思想逻辑和感情方式,甚至你还必须具有和他们一样的直觉。只有这些全做到了,我才会让你到那边去。我真怕,你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梁婷婷非常惊讶,这许久以来,冯友恒对她从没有过如此坦诚的表白,她感动地回头看着他,却发现冯友恒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