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文字印出来
糟糕的乐队指挥,会以各种方式糟蹋好作品,但最致命的是把重音放错了音符。
历史学家也常犯同样错误。不是他们居心不良,而是因为他们习惯了彼此重复。
印刷术的发明就是一个例子。
对15世纪的人来说,印刷术似乎是天降神物,因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人们迫切地想买便宜书时,乐于助人的古登堡先生,为人们提供了复制的方法,让人人都能买得起书。从那以后,历史学家就一直称赞古登堡先生,说他是人类的一大恩人。虽然古登堡先生费了不少力气,却没得到多少利润。
印刷术属于那种不可以避免的发明。
这类对人类自然能力扩展的发明,一旦有足够需求马上就会出现。如果谁比别人先开动脑筋,思考如何保存思想(仿佛思想和沙丁鱼一样),他才是英雄,才应该为之立像,为之论功。而只把抄写从人手转到了机械手,这个人也值得表扬,但仅此而已。
我们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所以从来没有提到他。
是啊,他是谁,他住在哪里、死在哪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就不能给无名的科学家立个纪念碑吗?
这一章不是为了赞扬美因茨的那个珠宝商,或者荷兰哈勒姆的教堂司事(两人争着说自己是第一个用活字印书的)。
我可以简单地告诉你们,印刷术比我们通常想象的要古老得多。
中国人是最早用雕版印刷的。
但他们的发明是否传到了欧洲,如果传到了,又是在什么时候,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在13、14世纪,人们常常用小木版印制圣人像,因为某个画家觉得用手画1000遍太花费时间了,就把它刻到木版上。
伴随学问的增长,更由于贸易的复兴,15世纪的人不仅需要一种快速复制法,尤其需要一种廉价的复制法,这就是古登堡的贡献。
为了证明这一点,请你们注意,他的印刷机印出的第一件印刷品是一份商业文件,一张空白的赎罪券(可用来在罗马教廷赎罪),格式类似于申请电话服务的表格。这种东西需要几十万张,如果用手写要花许多钱。
印刷机辜负了发明者的初衷。它成了一张墨污的嘴,吐出信息,给你以教导,教你怎样娱乐。就像人的嘴一样,能轻松地说聪明话,也同样能轻松地说蠢话。
这类发明可能永远不会完全被抛弃,但由于真正的人造嘴(收音机)的发明,印刷机的很多活都被它取代了。
收音机太新了,还不能预测它可以为我们做什么,会为我们做什么。但它使人的嘴恢复早期的收音机了以前的全部光荣。嘴像手和脚一样,是自由的主体,可以说废话了。
但这无关紧要,关键是经过4000年的发明,似乎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开始,人通过声带把事情说给邻居。
然后,他把印刷的文字留给邻居。
现在,他又恢复说话了。
但以前他只能对聚在村中篝火旁的几个同部落的人说话,现在他可以对几百万人说话。从理论上说,他甚至可以同时对地球上所有的人说话。
这可是个不小的成绩,它给我们以无限的希望。
只要发生了大事,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听收音机,另一种形式的加强嘴(报纸)很可能在某一天彻底消失。
报纸一开始是名副其实的“报——纸”。不便交给镇上宣读的一条条信息,就印在一张纸上,贴在商店的橱窗外。人们都可以去读,也许同时还在为买一磅烟叶,跟店主讨价还价。
随着商品的价格日益依赖于世界各地的政局,一些有心计的撰稿人,在主要商业中心都设了记者,一周收集两三次似乎是重要的消息交给雇主。雇主借助一小箱活字版、一品脱印刷墨、一台印刷机,就像从屋顶上把消息喊出去一样,把“新闻”卖给几千个有购买力的社会成员。
那几千人现在发展成了几百万人。
但是,让六七十页都写满真正的“新闻”,一天中不可能有那么多大事,剩下的地方就以各种方式取悦读者——在文盲时代,人群的娱乐主要来自公开绞刑或淹死女巫。
更生动的“嘴”
这一章有些太长了。
但我还得说说另一种发明,因为它也跟想永久保存信息的愿望有关。
我告诉过你们,图画是用线条和颜色来讲故事。我潜到大洋底下,见到了一种新的鱼。我告诉全世界时,嘴发出了某些声音。
我的听众经过长期实践,早就明白了这些声音的含义。
我也可以把这些声音转换成黑白小符号,写在一张纸上,学过这些符号的人都能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最后,我可以拿一支铅笔或画笔,画出那个怪物,让别人感受到它留给我的印象。
信息既可以传递给眼睛,也可以传递给耳朵,这是后来才发现的。但在此之前,人们就已经知道画能传递信息了。实际上,大多数孩子(孩子在受到教育之前,不过是一种野人)都经历过图画阶段,几年后才能用写字来表达。
人类少年时期,整个社会就像一个巨大的育婴室,墙上被涂满了画。
古代社会充分意识到图画信息的价值。希腊人和罗马人只把读写教给那些需要的人,能利用知识的人。一个一辈子既不写信也不会收到信的农民,如果强迫他在一间憋闷的教室里度过五年时光,让他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这对那些理性主义者是彻头彻尾的亵渎。他们认为这还不如向聋哑人古代的雕版印刷机解释作曲原理呢。
中世纪人也是这样想的。对那些无法用嘴告知的人,就用图画教他们应该知道的东西。随着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对表现圣徒生平、祖先功绩图画的需求越来越大,人们就借助机械装置增加圣像的产量。我前面已经说过,这就导致了雕版印刷的发明。
通过这种方法,一片木版能印出两三千幅圣像。
但如果仅限于表现那些或多或少虚构的事,这种方法倒还算可以,用在科学问题上就不能令人满意了。对通天塔的木刻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那座传说中的建筑,一个画家的想象,跟另一个画家的想象说不上谁对谁错。但瓶子里的水母或胳膊上的肌肉,就必须画得真实,否则对研究水母和学习解剖的学生毫无用处。
这导致人们进行各种试验,都想以图画的形式来记录事物,认为它比文字或人声更能准确地再现事物。
然而,这些试验在很长时间里都一败涂地。
人们可以用镜子、凸透镜、黑屋子把风景暂时捕捉到一张玻璃片上,但“捕捉”风景和“保存”风景毕竟有天壤之别。光一消失,图画就随之消失了。
100多年前,幸运女神决定插手这件事,给我们这些凡人指出一条走出困境的光明之路。有两个法国人长期试验各种化学溶液,一个叫路易·达盖尔,达盖尔和他发明的照相机一个叫尼塞弗?尼普斯,他们看到其中几种溶液能在玻璃片上“捕捉”图像,但都不能“保存”图像。
纯属巧合,达盖尔一天把一些敏感的玻璃片(曾在阳光下暴露过)放在一个橱里,橱里有一瓶水银。令他吃惊的是,这些玻璃片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由此开始,经过奇妙的化学追踪,结果他发明了“用光来绘画的艺术”——摄影术。
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能给故事添上精确而生动的图像了,而在这之前,只能依靠口语和文字这些不太可靠的描述。
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于是这种新技术得到广泛传播。
刚刚从古代炼金术士的实验室光荣毕业的化学工业,也对这些“用光书写的人”给予了慷慨帮助。
接着,又有人发明了一些设备,完善了移动摄影机,能够捕捉到被“描绘”对象奔跑的样子、炮弹从大炮里射出来的情形等等。最后,他们能用“图画”更快、更好地说故事,这是“语言”(不论口语还是书面语)根本无法与之媲美的。
爱迪生为了捕捉并重放人声,进行了无数次实验。最后发明了能把声音“写”下来的机器,也就是“留声机”。
这时,我们就可以把“讲故事”与“画故事”结合起来了。
任何人所说所做的一切,从此以后都能保存无数年。
很多东西还需要我们学习,科学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到来。
但是!
——我把比喻转用一下,人的嘴可以对自己取得的成绩满意了。它在信息和错误中聪明地强化了自己,成为把人类结成一体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