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以闪电般的速度,完成了这次突如其来的绑架。我们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的同伴被带进这个浮动着的监狱里会有什么感受,我自己则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和我们打交道的到底是谁?兴许这是一伙独特的、以其特有的方式在海上谋生的海盗。
我刚进去,那块狭小的舱口盖板就被盖上了,四周一片漆黑。我的眼睛习惯了外面的光亮,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我感觉自己正赤脚踩在一架铁梯的台阶上。尼德·兰和康塞尔也被人押着,跟在我后面。下到铁梯下面时,一扇门被打开了,等我们走进去之后门立马就被关上了。
就剩下我们3个人了。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也无从想象。四周黑黑的,好几分钟之后,我的双眼都未捕捉到一丝一毫在黑暗中应有的那种若隐若现的微光。
尼德·兰对这种待客方式深感愤慨,于是以大声叫骂来发泄。
“浑蛋!这些人待客就和喀里多尼亚人一样,就差吃我们的肉了!即使他们要吃我们,我并不会觉得奇怪。不过我要先声明,我不会乖乖地被他们吃掉的!”
“尼德,要冷静。”康塞尔心平气和地劝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们还没被放进烤盘里呢。”
“对,还没被放进烤盘里。”尼德·兰还是十分激动,“但已经被放进烤炉里了!周围这么黑。还好我把尖板刀带在了身上,用得着它的时候,我也照样能看清楚。这群海盗,看他们谁敢先对我下手……”
“尼德,别生那么大气。”我对尼德·兰说,“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我们的情况越来越糟。天知道他们会不会偷听我们说话。还不如先弄清楚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吧。”
黑暗中,我摸索着向前走。走了5步,碰到一堵铁墙,确切地说,是用螺钉衔接起来的铁板。我转过身,又碰到了一张木桌,桌旁有几张凳子。这间房舱的地板上铺着一层新西兰麻席,用来消除行走时发出的脚步声。我在四周光溜溜的墙壁上摸不到有门窗。康塞尔从反方向转了一圈,和我在房舱的中间会合。这间房舱约长20英尺,宽10英尺。至于高度,尽管尼德·兰身材高大,但也没能测出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情况依然没有变化。就在这时,一束刺眼的光射进来,我们眼前的黑暗突然消逝。房舱一下子变得明亮,也就是说,这里充满了发光物质。我一开始简直忍受不了这种亮光。根据这种亮度和强度,我知道了,就是这种亮光在潜水艇周围形成美妙的磷光现象。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把眼睛睁开,才发现亮光是船舱顶部一个半透明的半球形物体发出来的。
“好了!总算能看清了!”尼德·兰喊道。他手里拿着刀,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是的。”我回应道,并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我们的处境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吧。”
“先生请耐心点吧。”康塞尔平静地说。
房舱里的亮光使我看清了周围的一切。房舱里有一张桌子和五张凳子。不见舱门,也听不见有任何声响,船里静悄悄的。船在航行吗?是在海面上,还是已潜入海底了?我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顶部的球体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亮起来的。我估计船上的人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如果他们已经把我们抛之脑后,就不会让房舱里充满亮光。
我没有估计错。门闩响了,门被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发达,肩膀宽阔,颅骨坚挺,黑发蓬松,胡子浓密,目光锐利,有法国普罗旺斯人特有的气质。狄德罗(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文学家和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说得非常对,人的举动都是有隐喻的。这个矮小的人确实为这句话提供了一个鲜活的证据。你会感觉到,他在平时说话的时候,一定会滥用拟人、比喻等修辞手法。可惜我没有机会证明这一点,因为他在我面前说的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另一个陌生人更值得详细描述一番。格拉第奥莱(法国生理学家)或恩格尔(澳大利亚生理学家)的弟子可能一看到他的模样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我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主要特点:自信,他的头在其肩部轮廓形成的弧线上高傲扬着,眼睛总是冷静沉着地注视着别人;镇定,他的皮肤苍白,说明他性情平和;坚毅,从他眉宇间肌肉的急速收缩中就能看出;勇敢,他的深呼吸显示出了旺盛的生命力。
我还要再补充几句,这个人看上去很高傲,目光坚定而自信,让整个人显得很有思想。从整体形象和言谈举止来看,按照相面先生的说法,他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直率性格。
看到他,我放心了,预感我们之间的谈话将会很顺利。
这个人的年龄是35岁还是50岁,我还无法确定。他身材魁梧,天庭饱满,鼻子挺直,嘴唇轮廓清晰,牙齿整齐,手指纤细,从手相来说,他的手极富“通感”,也就是说,完全和高尚又感情丰富的心灵相匹配。这个人恐怕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的人之一。还有一个细微特征,就是他的双眼之间的距离稍大,所以视野开阔。这一点--后来得到了证实--使他的眼力比尼德·兰的更胜一筹。当这个人盯着一件东西的时候,总是双眉紧蹙,眼睛微微眯缝,这样就缩小了视野,然后他再仔细观察。多犀利的目光啊!远处缩小了的事物都被放大了!仿佛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内心,能看透在我们看来混沌一片的海水,还能知晓海洋深处的全部奥秘……
这两个人戴着水獭皮做的贝雷帽,脚穿海豹皮靴子,衣服用特殊衣料制成,很贴身,但他们行动起来却也灵活自如。
个子高大一些的那个--他显然是潜水艇上的船长--仔细地打量我们,沉默不语。然后,他转过身去和同伴谈话,说的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那是一种婉转、清脆、明快的语言,元音的声调抑扬顿挫。
听的那个人不住地点头,然后转过身,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我一下。
我用纯正的法语对他说,我听不懂他的话。他好像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当时的场面十分尴尬。
“先生就说说我们的经历好了。”康塞尔提醒道,“这两位先生兴许能听懂一点。”
于是,我开始讲述我们的冒险经历,我尽量将每个音都发得很清晰,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我说了我们的姓名及身份,还做了正式介绍:阿罗纳克斯教授、他的仆人康塞尔、捕鲸手尼德·兰。
那个像船长的人,安静地、彬彬有礼地、专心地听完我的话。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听懂了的表情,他仍然没有说话。
现在只好试试说英语了。这种世界通用语,他们或许可以听懂一些。我懂英语和德语,能够流畅地阅读,但说起来不够地道。可现在最主要的是要让对方明白我们的意思。
“来吧,到你了。”我对尼德·兰说,“你来说吧,尼德,把你掌握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最纯正的英语展示出来,尽量试着比我说得更清楚些。”
尼德·兰没有推辞,把我刚才说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基本上可以听懂他的话,内容一样,就是叙述方式不同。这个加拿大人生性易怒,说起话来很激动,肢体语言丰富。他抱怨他们蔑视人权,质问他们依据什么法律把我们拘留,还引用相关法律,威胁说要控告他们非法拘禁。他走来走去,边说边比画,声音很大。最后,他做了一个很生动的手势,想让他们明白我们饿得要死。
没错,我们差点就忘了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
尼德·兰呆住了,对方同样没有听懂他的话,眉头都没皱一下。很明显,他们既不懂阿拉戈(法国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的语言,也不懂法拉第(英国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语言。
我一筹莫展。我们白白耗费了这么多语言资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怎么办呢?就在这时,康塞尔对我说:
“要是先生允许,我再用德语讲一遍吧。”
“什么?你会说德语?”我很惊讶。
“就像任何一个佛拉芒人一样,先生不会为此而不高兴吧?”
“恰恰相反,小伙子,我非常高兴。说吧。”
康塞尔便用平静的语气把我们的经历又讲了一次。尽管他说得抑扬顿挫,声音动听,但德语也一样没产生什么效果。
迫于无奈,我只好搜肠刮肚地回忆早年学过的各种语言,尝试着用拉丁语去讲述。要是西塞罗(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听了,肯定会捂住耳朵,把我赶到厨房里去。不过,我还是勉强坚持了下来,但仍旧是白费劲。
最后一次尝试也失败了。那两个人用那种陌生的语言交谈了几句后,便离开了。他们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对我们做一个世界各国都通用的叫人放心的手势。门又被关上了。
“真是可恶!”尼德·兰愤怒地大喊,“究竟怎么回事?我们讲法语、英语、德语、拉丁语,可这两个浑蛋都不屑回应一声,太无礼了!”
“安静点,尼德。”我对他说,“生气是没有用的。”
“教授先生,我们可能会饿死在这里的。”
“好了!”康塞尔劝道,“耐心点,我们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我的朋友,虽然我们的处境很糟糕,但不要悲观。”我说,“给我点时间好好想一想。先说说你们对这艘船的船长和他的助手的看法吧。”
“我已经都说过了。”尼德·兰答道,“他们都是浑蛋……”
“好吧!他们哪国人呢?”
“浑蛋国!”
“亲爱的尼德,你说的这个国家,尚未在世界地图上标示出来呢。不过我也承认,这两个人的国籍现在还无法确定,能肯定的是,他们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或德国人。我要说的是,这个船长和他的助手应该是出生在低纬度地带的人,他们有南方人的特征。那他们会不会是西班牙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或印度人呢?我还无法从他们的体形上做出判断。我们也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瞧!这就是不能掌握所有语言的困扰。”康塞尔说,“或者说,这就是世界上没有一种通用语言所带来的麻烦。”
“通用语言又有什么用?”尼德·兰吼道,“你们看不见吗?这些人有自己的语言,创造这种语言就是为了让老实人没法向他们要饭吃!不过,在世界各地,有谁会不明白张张嘴,动动上下颌,咬咬嘴唇和牙齿这样的动作代表的意思呢?无论在魁北克、土阿莫土群岛或巴黎,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意思就是:我饿了,给我点吃的吧!”
“哦!”康塞尔说,“真的有这么蠢的家伙……”
康塞尔的话音未落,门就被打开了。一个侍者给我们送来衣服,是适合在海上穿的上衣和短裤,不知道是用什么衣料制成的。我赶紧穿上,我的同伴也跟着穿上了衣服。
就在我们换衣服的时候,那个侍者--可能是哑巴或者聋子--已收拾好桌子,放上了三套餐具。
“这才像话。”康塞尔说,“是个好兆头。”
“得了吧!”耿耿于怀的尼德·兰说,“你想想,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是甲鱼肝、鲨鱼片和海狗排罢了!”
“看看再说吧。”康塞尔说。
每道菜都用银质钟形的盖子盖着,整齐地放在铺了桌布的桌子上。我们来到餐桌前坐下。看得出来,和我们打交道的是有教养的人。如果没有那强烈的亮光,我简直以为我们是坐在利物浦的阿戴尔菲大饭店,或是巴黎大饭店的餐厅里呢!不过,我得补充一句,餐桌上没有面包和酒。饮用水倒是新鲜、清澈的--这根本不合尼德·兰的口味。在端上来的几道菜中,我认出了几种被精心烹制的鱼,另外还有几道美味的菜,我叫不出菜名,甚至弄不清这些菜用的材料是动物肉还是植物。餐具十分精致,匙子、刀叉、盘子上都刻有一个字母,字母周围还有一句话,现照原样抄录如下:
MOBILISINMOBILI
N
动中之动!只要将这句话中的介词IN翻译成“在……中”,而不是翻译成“在……上”,就正好适合这艘潜水艇。字母N想必就是那个神秘的海底指挥官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康塞尔和尼德·兰并没有想那么多,他们正狼吞虎咽地吃饭,我也像他们一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已不再为我们的命运担心,这艘潜水艇的主人并不想把我们饿死。
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个了结,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连饿了15个小时这样的事也不例外。我们把肚子填饱后,睡意就袭来了。和死亡斗争了一夜之后,有这种反应也是很自然的。
“老实说,我好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啊!”康塞尔说。
“我也是,我也想睡觉!”尼德·兰赞同道。
说完,我的两个同伴就躺到船舱的地毯上,很快便睡熟了。
我却没那么容易入睡,哪怕我也有同样强烈的睡眠需要。太多的想法涌入我的脑海,太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太多的画面使我的眼睛无法闭上。我们究竟在哪里?是什么神奇力量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我感觉到--更确切地说,我认为我感觉到--这艘潜水艇正朝海洋深处下沉。此刻,噩梦缠上了我。我在这神秘的地方,隐约看见各种陌生的动物,这艘潜水艇好像是它们的同类,和它们一起游动,一样可怕……慢慢地,我的思绪平静下来,我迷失在一片朦胧之中,不久也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