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在二楼的客厅里的长沙发上似睡非睡地斜靠着,似乎懒于睁开眼睛,看客厅里烂熟的一切。茶几上那本封面上印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的画册,他可谓精读再三。他很欣赏毛主席那神采奕奕的伟人风度,这位比他仅小两岁的共产党领袖,的确长得一副异于常人的天子相。李宗仁第一次见到他是1928年在广州,国民党为筹备北伐的一次会议上。那时,毛泽东(时名润之)还是国民党中央的一位部长。毛泽东在会议上言语不多,却显得干练沉稳。李宗仁虽不太相信星相学,但见毛泽东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身躯高大、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免为之一惊,如果不是巧合,他那时便认为毛氏绝非凡夫俗子,而是未来国家顶天立地的栋梁。
说不上崇拜,李宗仁对毛泽东确然多有感谢,不独1949年国共谈判时,毛泽东曾经通过他的代表刘仲容传达了不少有益的意见,苦口婆心,情真意切。就是和谈破裂,战事再起后,毛也以博大的胸怀,多次敦促李宗仁审时度势,立地成佛。尽管李宗仁逼于当时形势和他自身的性格,始终下不了决心,而且后来去国十有六年,如今幡然归来,毛泽东仍是以礼相待。作为一个政治、军事上的失败者,能有眼下的安逸清闲,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和妻子从北戴河避暑归来,已经快10天了。北戴河近一个月神仙般的日子,使这位75岁的男子意想不到的惬意;和年轻美貌的妻子的蜜月使他真有些返老还童。以至他常常近乎天方夜谭般凑着耳朵悄悄地问妻子;“月事还来吗,怀孕了没有?”妻子却每每都有几分羞赧地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1966年的8月,文化大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席卷神州。北京,这个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更是如火如荼。各单位、各机关,大街小巷,甚至天安门前的观礼台,几乎都贴满了大字报,真可谓盖地铺天。报纸刊物上,都说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毛泽东这个伟人,发动这么一场搞乱全国的运动究竟是何用意?李宗仁回国后,到过东北,到过华东,也回过老家广西参观访问,大陆的建设成就满不错嘛,何必要弄得天下大乱呢?他实在猜不透,估不着。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他相信毛泽东是乾坤的主宰,是既可上九天揽月,又可下五洋捉鳖的神人。所以那段时间,他最注意看毛主席的语录,分析报刊上登出的“最高指示”。此外,便是邀来故旧,或饮酒闲谈,或对弈消遣。要不,至多从楼上走到楼下,从楼下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上楼来。
老部下程思远常来,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尹秘书常来,还有便是黄绍竑和黄琪翔了。
自1949年末,李宗仁从香港飞抵美国后,基本上就算结束了他的政治、军事生活。美国的16年“厅长”生活,使这位曾经在中国军政界风云一时的人物寂寞难耐,苦不堪言。特别是在美国居住的后几年,由于郭德洁那种不喜客人,甚至近乎刻薄的多次逐客,使新泽西州盎格鲁林镇的李寓,门可罗雀。去年回国以来,确然热闹了好一阵子,16年人世沧桑,16年故旧重逢,自然是别情难叙,话语绵长。可是如今,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汹涌澎湃,不少人被当做“国民党残渣余孽”而受冲击,各个都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这西总布胡同5号,门庭又冷落起来了。本来,人上了年纪,多不喜欢热闹,而李宗仁却不堪寂寞,害怕孤独。于是,有故旧一来,他必设宴留餐,盛情招待。
李宗仁其实没有睡着,半闭着的眼睛,不时瞟一眼墙上的大挂钟。他盼望快些到11点,因为这时,邮递员准会送来报纸和信件。他订有《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光明日报》和《大参考》,尽管不一定每篇必读,但各个版总是要翻翻的。生活在北京这个中国的政治中心,连常人都关心政治,更何况他!
10点半钟,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楼梯声。他听得出,是秘书陈贵。
“李先生,邮递员来过了,说今天的报纸印刷出了些问题,要下午才能送来。喏,这是信件。”陈贵不卑不亢地将信件放在条几上,转身下了楼。
李宗仁客套地向陈贵说了谢谢,便赶紧从条几上拿过那几封信。其中一封是香港来的,一看那熟悉而工整的字迹,便知道是他的故旧何柏林写的。李宗仁有一笔钱,一直委托何柏林在香港管着,一般不动,必要时有他亲笔签字的信件,方可开支。这封信大概是关于给黄旭初那笔钱的信息:黄旭初是李宗仁过去的老部下,老搭档。早在1923年,李宗仁自称定桂军总司令,独占玉林五属时,黄旭初便是他的参谋长,尔后几十年,黄旭初一直附随李宗仁。这位稳沉的陆军大学毕业生,在李宗仁的大伞下,从1930年起,当了19年的广西省政府主席,算是对李宗仁尽心尽责。国民党兵败,大陆解放后,他寓居香港,想策划“第三势力”不成,晚年穷愁潦倒,生活窘迫。不久前,李宗仁得知他手头拮据,特嘱何柏林从存款中拨出3000美元接济。
李宗仁小心地拆开何柏林的信,果不出他所料。3000美元赠款已顺利交到了黄旭初手上。黄旭初要何柏林转达谢意,并附言信中,感激涕零。
读毕何柏林和黄旭初的信,李宗仁长长地舒了口气,能对几十年相随的老朋友尽些情谊,他心里有一种快慰。金钱这东西,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孙中山说的“物尽其用”,李宗仁是极赞成的。
李宗仁又拿起一个看上去很旧,大概是保存了很久的牛皮纸红框格信封,一样小心地剪开封口。啪地掉出一本大陆解放前旧中央银行的存折。存折上写着一串长长的数字,像是1949年时南京发行金圆券时的面额。存折中夹着一张便条,楷体毛笔字赫然醒目:“请代总统李公设法偿还我的私人存款!”李宗仁先是一惊:是谁?居然还来向我这早就下野了的平头百姓索债!继而便淡淡一笑,心想,这当然是开玩笑,或是对我的嘲讽。嘲讽就让人嘲讽一下吧!历史可不由个人来写啊!
李宗仁没有再拆信,茶几上还有几封。对来信,他一般不亲自拆的,信来得多时,一天有四五十封啊。他有时叫尹秘书拆,有时叫妻子拆,不是重要的,他也不过问的。
他站起来,伸了伸腰。今天的报纸不能按时来,似乎打乱了的他的常规。他只得慢慢地走下楼去,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又到厨房去看看。厨子今天弄的烧鱼块喷香,这不免又使他想到中餐要喝一杯葡萄酒了。今天大概不会有人来了,又只有他和妻子进餐。两双筷子夹来夹去,非此即彼,菜好像总消不掉。他似乎觉得,人多吃饭有味道些。人老了,挺怪。
离吃饭时间还有一个来小时呢!他重又走上楼去,无聊地走到书柜前,信手从一大叠《文史资料选辑》中抽出一本,坐在书房的那张大皮靠椅上,戴着副老花眼镜,慢慢地读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翻开目录,《蒋介石准备暗杀李宗仁的阴谋》,一个赫然的标题下署着沈醉的名字。李宗仁不禁大吃一惊:天哪,老蒋不仅在我回国时派特务到巴基斯坦行刺,原来18年前在南京,就已经布置对我动手了哟!李宗仁与沈醉素昧平生,过去隐约听过军统局头子毛人凤手下有个年轻勇猛的干将叫沈醉,可李宗仁一向与军统没有瓜葛,也就不知道沈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沈醉这篇文章以反戈一击之笔,详细地以自身的经历,揭露军统内幕。军统局是1938年以戴笠的复兴特务处扩编成的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属下的一个特务机构。1946年戴笠死后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1947年戴笠的同乡毛人凤爬上局长宝座。军统局一向专门不择手段地消灭蒋介石的异己,军统局特务简直是当时国民党嫡系以外各派势力谈虎色变的杀人魔王。李宗仁过去在国内时,一直与蒋介石嫡系派有矛盾,特别是1948年在南京竞选副总统期间,蒋介石和他的嫡系人物多次拆台未遂,李宗仁心中当然有数。李宗仁当选为副总统,以及1949年初蒋介石下野后由他代总统,蒋介石及其嫡系自然也大为不悦。但李宗仁一直没有以他的职权过问国防部保密局的事,他对军统人物一向敬而远之,也不十分留意特务们的作为。后来寓居海外,他曾经听说过一些军统特务的狡猾、奸诈、暴戾、凶残,但那毕竟是听人转叙,如今这篇文章,是当事人的自叙啊!他于是认真地将这篇《蒋介石准备暗杀李宗仁的阴谋》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