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雨黄昏:李宗仁和胡友松的生死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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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雨黄昏7

李宗仁坐在天安门城楼上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沙发宽敞而舒适,跟前的茶几上,摆着沏有香茶的湖南醴陵瓷的特制茶杯。杯子不高,矮圆矮圆,杯盖的蒂儿特别大,而且成小盏形,用杯盖拢遮浮在水面上的茶叶,颇为方便。已经9点半钟了。人,陆陆续续地上来,都是些头面人物,大家除寒暄几句外,很少交谈。大概由于气氛比较严肃,随便不起来,活跃不起来。今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17周年大喜的日子,毛主席和中央领导要在这里检阅红卫兵。一批很有名望的民主人士被邀请上了天安门城楼,大家都在等待着那庄严的时刻——国庆10点钟。

李宗仁是从解放军301医院被轿车直接接到这儿来的。他也真愿出来看看、走走了。医院里生活很舒适、很方便,可太清闲、太闭塞、太无聊了。院区由解放军层层警卫,每一幢高级病房之间,也有执勤人员。不独外人根本无法入内,就连院内住着的“疗养病员”,也不能互相接触。偶尔在傍晚散步时老远地见到熟人,也只能点点头或招招手,无法交谈。李宗仁和妻子每天都在客厅里下棋、闲聊,讲讲类似《剃头谣》和“扑扑噔”的故事。有时也讲讲他在美国的生活,讲瑞士苏黎世的风光,讲他和郭德洁在卡拉奇遇险的情形。带来的几本文史资料都翻遍了,每天送来的中国最权威的《人民日报》也多是火药味很浓的大批判文章,李宗仁不太愿看。日子清闲思想可不清闲,李宗仁竟然老想要妻子生个小孩,好有些乐趣。于是就着这全国一流的解放军的专家级医师,先西医,后中医反复为胡友松作了妇科检查。西医说:“无器质性毛病,一切正常。”中医却说:“年轻时受风寒太多,要吃些中药调剂。”调剂就调剂吧,胡友松于是服起中药来。谁都知道中药效果来得慢些,特别是这类毛病,非有个半年一年莫想见效,李宗仁只好把生小孩的事当成一种美好的憧憬,而不能急于事功了。

大厅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傅作义,一个是程潜,都是老熟人了。李宗仁于是起身和他们寒暄。大厅里的座位是很讲究的,傅作义和程潜被安排坐在李宗仁的左右两侧。

除了问问身体起居,彼此都觉得没有什么好问,也没有什么可问的。特定的时候,特定的地点,连彼此间交谈的内容,也只能是“特定”了。大家无聊得像有人喜欢一坐下便不住地摇腿似的,下意识地去搬弄那矮圆矮圆的茶杯,抑或浅浅地抿一口茶,那茶倒是挺好的,上天安门城楼的茶嘛!

时间已到了9点3刻。来人开始频频跨入大厅的楠木朱漆门槛。里面的看进门的,进门的瞄瞄里面的。谁谁谁来了,谁谁谁没来,那时候,是个人政治生命的晴雨表。尽管李宗仁这是第二次上天安门城楼观礼了,可因为去国十有六年,好些人素昧平生,好些人虽似曾相识而不敢冒昧乱认。所以,他不像傅作义和程潜那么激动,甚至有几分“麻木不仁”。

进来一位戴帽子、戴眼镜、穿黑衣,帽沿挂一块黑纱,看上去不男不女,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却颇有些派头的人。那人走到程潜面前,也不寒暄,只客套地和程潜点点头握了握手,便匆匆走了。

大概是李宗仁没主动站起来和她握手,她也就没有理会。

“她是谁?”李宗仁见这妇人居然到处握起来手来,便认定她不寻常,于是侧身问傅作义。“她是谁,你居然不认得?”傅作义大为惊诧。“她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

“毛主席的夫人!”李宗仁心里不由一惊: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连毛夫人都不认识了。这是罪过呀!于是他赶紧向傅作义解释道:“老眼昏花了,居然对毛主席夫人这么失礼。照说我也在一次宴会上见过她一面,只是今天这装束太特别,辨认不出来。”

李宗仁提起那用碟子托着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大概是心里有些悻悻惶惶,手上的茶杯一晃,险些儿把茶水洒在地毯上。他听说过毛夫人是个政治局委员,一个颇有些能耐的女领袖,今天居然见面都没跟她打招呼,怎么了得哟!李宗仁毕竟是从旧社会过来,又在旧社会官场上见识了多年的人,深知天下女官人的厉害。他一直盯着江青的身影,甚至想起身过去跟她补打声招呼,道声歉!

正在这时,周恩来走进了大厅。一身灰毛料制服,左衣兜上别着枚铸有“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主席手书体金字和毛主席侧面头像的纪念章。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他在公开场合出现,几乎都是这么一身装束。他脸色有些带黄,脸庞显得比以往消瘦了些,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双浓黑的剑眉,永远透射着智慧、干练与深沉。他一进了大厅,便率先看见了李宗仁,于是毫不犹豫地朝这边走来。

“德邻先生,看上去,你的气色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周恩来握着李宗仁的手,像老朋友一般亲切,“新夫人身体可好?”

“多谢总理关照,我们的身体都好。”李宗仁十分佩服这位共产党的总理。不仅是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在广州、在武汉,他们打过几次交道,那时李宗仁就佩服他。李宗仁去国16年后的归来,如果没有这位雄才大略,精明豁达的总理的关照和安排,恐怕至今还未能实现。特别使李宗仁难以忘怀的,是去年他从海外归来时,总理专程到上海去迎接,并在宾馆设宴款待他时,周恩来那雄健的谈吐。那天他们在席间谈到北伐,也谈到蒋介石,最后谈到李宗仁夫妇的归来。当李宗仁说到“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一定要把有生之年献给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时,周恩来微笑着说:“尽管如此,‘四大自由’还要向您重申,不仅您来去可自由,您夫人来去也可以自由。”李宗仁见周恩来说得十分恳切,心中不由激起波澜。眼前的这位共产党人,是我们过去那些国民党人所无法比拟的啊!

周恩来见李宗仁很恭敬地站着,便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稍凑近又问:“听说有红卫兵给你的新夫人贴了大字报,还批斗了她,真有这事吗?”

“不不不!这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这事,请总理放心。”李宗仁简直有些诧异,周总理日理万机,哪还有精力过问这些事,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没有就好。”周恩来语气平缓了许多,“今后若有什么新情况,请随时给我通个信息。”

周恩来和李宗仁交谈了一会,又和周围的人打个招呼,国庆10点钟的礼炮便鸣响了。

大厅里的人依次站到天安门城楼南面的栏杆边,作为领袖人物或嘉宾,接受偌大的天安门广场上数十万群众的欢呼和崇敬。李宗仁站在毛泽东的西侧,与毛泽东之间还有宋庆龄、周恩来、宾努、邓小平和另外两个他不相识的外宾。国庆节时天安门城楼上的风,已经带着几分凉意。李宗仁戴着顶藏青色的呢帽,与他右手边戴着副太阳镜的陈毅相比,显得有些老朽和拘谨。

广场上,人头攒动,红旗如潮,革命歌声此起彼伏。每一个人都戴着一只绣着或印着“红卫兵”的大大的红袖章,手上都拿着一本被誉为“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红旗,红袖章,红宝书,天安门广场成了红色的海洋。毛泽东刚一出现在天安门城楼正中央的位置上时,广场上和广场两侧的东西长安街上,轰然响起“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许多人一边欢呼,一边禁不住热泪盈眶。人们的激动与崇拜是由衷的,仿佛绝世的灾民见到了救世主。这等雄伟壮观的场面,李宗仁活了七十多岁而从未得见。这么多的人被调动起来,这么热烈,这么虔诚,这么万众一心。天底下,除了共产党,毛主席,是任何一个政党,任何一个个人,所不能为的。

李宗仁没有左顾右盼,只长时间地注视着广场和长安街上那些若云似火的旗帜,如潮似水的人群。他心里不无激动。上了年纪的人,激动时往往顾此失彼。于是,他没有听清楚谁用麦克风讲了话,说了些什么。他的耳朵里,老回响着那“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

队伍开始移动,大游行开始,自东向西,长安街上的人群,像滚滚的江流,不见首尾。似乎这里云集的不仅仅是北京人和来北京串联闹革命的红卫兵,而是全中国的7亿人!

队伍启动了多久,前进了多久?李宗仁没有注意,这样聚精会神地长时间站立着,由于受一种情绪,一种氛围的感染,他居然忘记了疲劳。

毛泽东比李宗仁小两岁,身体也比李宗仁好得多。他总是那么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地站立着,频频向游行的队伍招手。所有在天安门城楼上参与检阅红卫兵的领袖人物中,毛泽东尤其显得高大伟岸,确然是当之无愧的伟人!

游行大约进行了一个小时,毛泽东突然移步走到李宗仁身边,对李宗仁说:“李先生请到楼厅里休息一会儿,喝喝茶吧!”虽说不上受宠若惊,在这样庄严的场合,毛泽东亲自过来打招呼,无疑是李宗仁的殊荣了。他频频点头,连声应好,即刻跟着毛主席向城楼上的大厅走去。走出不几步;便遇到一个稍瘦,着一身呢军装手握着红宝书的人。毛主席向他介绍说:“这是林彪同志。”

“久仰,久仰!”李宗仁连忙与林彪握手,腰弯着,又像是在鞠躬。

林彪松开手后,向李宗仁行了举手礼,说:“李先生当年是黄埔军校的校务委员,我在黄埔时,听过李先生的训话。”

“惭愧,惭愧。”李宗仁以手抚胸说:“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

李宗仁和林彪寒暄了几句,毛主席便挽着李宗仁走进了大厅侧面的休息室。其时,朱德委员长和董必武副主席已经坐在休息室里。见毛主席和李宗仁走进来,朱德和董必武赶紧起身让座。毛主席按着李宗仁的肩膀,请他坐在沙发上。李宗仁坚决不肯,说:“主席在这里,我怎么好坐上位呢?”

“你比我大两岁,是老大哥,应该坐这里。”毛主席身材高,力气也大,两手朝李宗仁肩上一按,不容分说,李宗仁只得就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