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病了,感冒引起肺炎,发烧超过39度。治感冒和退烧的药已经吃过两天,仍不见效,他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带着一种异样的红晕。胡友松已经两次向他提出,要挂电话到医院请救护车来,或是用自家的车送他到医院去,他都拒绝了。他以为再吃些药,或许还能顶得过去。
李宗仁身体素质一向很好。自幼在桂林西乡随父母从事农事劳动,日晒雨淋,初受磨炼,考入桂林陆军小学后,在学校又受过良好的体育训练。他的单、双杠和马术都很高明,生性既沉着又勇敢,被学校里的人称为“李猛子”。后来几十年军旅生活,或行军打仗,爬山涉水,或指挥作战,劳力劳心,他都能应付自如。年轻时虽受过几次伤,因为体质好,随便用些药物治疗,也就康复了。至于年轻时就染上的胃病,时患时好,患时吃几剂中药汤,抑制一下作罢。1949年时,胃病复发,病情虽严重,但在香港也不是不可治疗,只因兵败如山倒,局面已不可收拾,只好借胃病治心病,一去了之。到美国后,他的胃病已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设的长老会医院作过很成功的手术,以后一直没有复发过。只是随着年事益高,患了老年性气管炎,发展到肺气肿,治疗总无法断根。回国后,时有感冒和气管炎发作,但他每每不肯去住医院。就像前段时间住进301医院“疗养”,那么好的条件,他也待不住,硬要回来。
胡友松每隔一小时给他探一次体温,不仅不降,反而缓缓上升。
“德公,还是到医院去吧。您这病,要输液才能好的。”胡友松看李宗仁烧得难受,再一次劝他。
“再吃一次药看看,你晓得我最讨厌住医院。”
李宗仁口气依旧很硬。
一段时间以来,陈贵这个生活秘书,很少来过问李宗仁生活的事了。他每天只是在他那办公室兼卧室里“上班”,看报或是与服务员聊天。李宗仁和胡友松,好在还可以互相关照,互相体贴。
胡友松到院子里摘来一束鲜花。红的玫瑰,白的茉莉,还有几支秋海棠,用一个高脚瓷花瓶养着,放在李宗仁床头的柜子上。兴许是勤杂工漫不经心,花枝显得瘦弱,花朵也不丰腴,但毕竟是鲜花,是鲜花就有芬芳,就有生命。
胡友松是有经验的护士,她懂得病人发烧的时候,应当适当地让他多喝些温开水。可李宗仁每每摇头,不想喝。
“您吃些水果,好吗?苹果,梨,还是葡萄?”胡友松为丈夫的身体状况着急。
“我只想吃些不放糖也不放盐的大米粥,或者玉米粥。”
“我这就去叫厨子做。”胡友松即刻下了楼。
李宗仁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他眼前走马灯似的出现熟悉的人物;黄绍竑、刘裴、邵力子、黄琪翔、王光美……他看见他们各个的脸色都十分严峻,不像他刚从国外归来时那么欢愉,轻松,面带微笑。天,还是这片天;地,还是这块地。人还是这些人,为什么前后两年时间,却判若两人?迷糊中,李宗仁没能去寻找解释的答案,却被一阵难耐的胸闷所憋醒。
胡友松刚从楼下上来,无可奈何地对李宗仁说:“厨子找不见,问勤杂工,说是上街去了,不知是买菜,还是干什么。我想自己去做,可厨房的储藏室锁着,只好等她回来了。”
“罢了,罢了!别再麻烦她。”李宗仁有些吃力地说,“我就照你的意思,喝些白开水吧!”
胡友松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她赶紧把丈夫扶起来,将那杯早已准备好了的温开水,让他喝了几口。
肺病患者,是不是普遍都是下午比上午难过些,不得而知。李宗仁的情况是,只要气管炎发作,则是晚上比白天难过;若是引起肺炎,下午比上午难过。下午3点多钟时,胡友松从体温表上发现,李宗仁腋下的体温,已经超过了39.5度。对于一个76岁的老人来说,肺炎发烧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已经该亮起警告的红灯了。凭护士的经验,胡友松决不管丈夫同意与否,立即得把他送进医院,否则,难免有意外。
胡友松给北京医院挂了电话,救护车20分钟之后便开到了西总布胡同。李宗仁只好依了夫人之意,被人搀扶着上了那辆忽闪着蓝灯的白色救护车。
探体温、听诊、X光胸透、验血……一阵折腾之后,只能是住进特护病房输液。胡友松一直守护在李宗仁身边,帮着护士做这做那,到傍晚时,她也累得支持不住了。
“胡同志,你晚间也在这休息吧!看样子,我们也得给你注射些生理盐水了。”医生看胡友松脸色不好,加上这特护病房的外套间,正好有一张床。
“如果李先生的病情需要我留下,我责无旁贷。”胡友松也不愿住在医院里,只好婉辞推脱,“若是病情稳定了,我还是打算回家关照一下,再说,我连洗漱的用品也没带来。”葡萄糖盐水、青霉素、链霉素、氨基比林的混合液缓缓输入李宗仁的静脉血管。李宗仁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渐渐消失。
“天行有常。”夜的时光对于谁都一样长,可各自对于夜的收获和享受则大不一样。李宗仁躺在医院里,抑闷的胸口随着药液的输入,渐渐感到轻松,高烧缓缓退下,情绪慢慢恢复正常。
胡友松却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晚上8点以后,见李宗仁病情渐渐好转,医生给她开了些药,让她回家休息。照说,劳累了一天,已经困不可支,倒下去竟在迷糊中听见有人在沉吟。这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来,像在隔壁院子,细听又不像。她开亮过几次灯,想找一找声源之所在,结果一无所获,她心里反而有些害怕起来。她后悔自己多心要回来关照屋里,在医院里守着丈夫多好,尽管那里有护士特别护理,用不着自己操劳,可守着丈夫,心里也是一种安慰啊!
天,总算亮了,秋天的后半夜特别长。
胡友松洗漱之后,准备下楼去告诉陈贵,让他马上备车,送她到医院去,并通知厨子,她和李宗仁今天都不回来吃饭。
“丁零……”胡友松刚走到楼梯转角处,楼上小厅里便响起一串电话铃声。这么早就有电话?谁?胡友松转身上楼。电话里竟然是丈夫的声音:“若梅,你早啊!我的烧已经完全退了,感觉也好多了。我决定今天上午出院,你叫陈贵派车来接我!
“您怎么不在医院里再输些液,巩固一下,我今天来陪您。”
“你知道我不愿待在医院里,不愿……”
中午过后,李宗仁果然又回到了西总布胡同的家。这个发烧近40度患急性肺炎的老人,从入院到出院,居然还不到24小时。医生苦口婆心劝过他,至少要在医院里住三天,可他听不进,年轻时养成的坚强果断的军人性格,老来虽然多有改变,但有时却又那么“禀性难移”。
也许是病情应了性格,抑或是体质还能战胜病魔,李宗仁回家后一连服了几天药,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依旧每天读那三份报纸,看文史资料,有时也听听音乐,和妻子在楼上小厅里默默地跳跳舞。他总想把精神振作一下,却如同给扎了眼的车胎打气,老振奋不起来。收音机里不断地播放那几个“革命样板戏”,他虽然听腻了,有时也任它唱着,用以表现这个家庭的“革命化”。楼下的大客厅里,挂着一幅大大的毛主席接见他时与他握手的黑白相片,茶几上放着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和好几本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为主体内容的《人民画报》。
李宗仁每天最关心信件,几乎每到邮递员快来的时候,他就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今天有些什么亲朋好友来信?有些什么新消息?尽管自那天胡友松出去看大字报发觉“梅花党”的谣传以后,他好长一段时间没让妻子出去看大字报了,反正是谣言胡诌,看不如不看,免了心头不悦。不过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又总关心着文化大革命的进展和动态。人,既然是社会的一分子,就不可能离开社会环境而生存。
这天,李宗仁收到的信件最少,除几份报纸外,只孤零零的一封落款“本市内详”的平信。信封是用牛皮纸自己做的,不甚规整。大凡收到这样的信,李宗仁总是迫不及待地要先看,那些信封上字迹很熟悉的,他倒放在后面慢慢去读。
李宗仁拆信十分认真,从不随手撕口,而是先在强光下照一照,把信纸抖过一端,然后才用剪刀将信封口剪开,取出信文来。
这封没有具体落款的“内详”信,除了一张油印的红卫兵编的《造反》小报之外,其余一无所有。这张《造反》小报,只有一条消息:北京市市长彭真被绑架。小报详细地描述了彭真市长深夜被绑架的全过程,写得详细具体,读后令人十分吃惊。
李宗仁回国两年多来,在中央和北京的领导人中,除了周总理之外,就是和彭真市长接触多些。他觉得彭真为人坦诚大度,有魄力,对毛主席忠心耿耿,是共产党的好官,怎么突然间变成了对抗中央和毛主席的人了呢?
“什么‘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独立王国,’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宗仁读罢那张油印的《造反》报,十分气愤地对胡友松说:“我真不懂,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国家的高级命官,堂堂的首都市长,居然可以随便遭人绑架!什么人干绑架的事?在美国,只有那些歹徒、大盗。我们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难道有‘合法绑架’的事?”
“现在,社会上乱极了。”胡友松见丈夫气得脸都红了,苍白无力而又不可不为地解释道,“有语录说,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
“什么大乱大治的,总得有个法,一切得依法办事才好,不然,连彭市长这样的高官都没有安全感了,还怎么大治得起来呢!”
“红卫兵可不讲那么多法。这不是《造反》报吗?红卫兵的信条,就是‘造反有理’!”
李宗仁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妻子虽然年轻,但许多问题与他是有同感的。他沉着脸跌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人民画报》,见封面上有神采奕奕的毛主席在向人们招手的照片,心说:毛主席呀,这文化大革命究竟要搞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
李宗仁无心再看那几本翻来覆去细读过的画报,顺手把它放回原处,然后对妻子说:“若梅,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好吗?”
“好,我也正想去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