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友松开始对工厂、工人好奇,可到工厂不久,她便厌恶起那单调的工作来。她只企盼有一套舒适的住房,有一块可以随意布置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而且她多次询及她去沙洋前住在国务院宿舍时小屋里的那些东西,特别是李宗仁的那尊铜像,回答是:那些东西在后圆寺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库房里,还给你,还没到时候。
几个月后,工人们传出的“小道消息”成了真格的。统战部在团结湖附近的水碓子为她安排了一套三间的住房。这一带离北京市中心虽远些,但有煤气,有暖气,是局级干部们住的。胡友松得到的这套二楼的房子,原来住着个什么局长,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做了许多工作,讲过几大箩筐好话,才腾出来的。
1973年春节到来之前,胡友松搬进了新居。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餐厅,还有单独的厨房、卫生间,使用面积足有88平方米。机关事务管理局还用两辆卡车,把她以前的一些家具以及李宗仁的那尊铜像,一并送到了她的新居。
睹物思人,胡友松感慨万千。她的德公已经去世四年了。这四年来,她可谓饱尝艰辛。历史的轨迹,有时像正弦曲线一样,低谷到了尽头,重又开始上升。
新居宽敞,独居实在大有富余。她想布置得漂亮些,为自己创造一个较舒适的窝。如今,虽然每月只拿几十元工资,但德公去世后留下的钱,她每年还支取500元作生活补助,因此除置了些窗帘、桌椅、沙发之类的东西外,还特地为李宗仁的铜像做了个台桌,并在铜像前放了一束鲜花。她独自一人,为李宗仁去世作四周年祭。
这四年,胡友松总算从痛苦和黑暗中走了过来,还健康地活着。像她这样的人,能渡过如此难关,该算是万幸了。殊不知像***那样身居高位、对革命卓有贡献的人物,都悄然作古了。林彪的叛国出走而折戟沉沙,那又当别论。
1973年的春节,胡友松过得相当愉快。人说“运去金成铁”,她大概走到“时来铁是金”的气数上了。这年的春节,朋友们、同事们都到她的新居来了,有过去医院里的老朋友和现在工厂里的新朋友,也有李宗仁的故旧晚辈。人们交口称赞胡友松新居宽敞明亮适用,光是那客厅,就有二十多平方米,官们住的啊!
可友人们也给她带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李宗仁的元配夫人李秀文女士不久就要回国定居了!
“李秀文?你们怎么知道的?”胡友松感到十分诧异,她和李宗仁结婚后,共同生活了两年半,可李宗仁没跟她说过哪儿还有个什么“元配夫人”李秀文啊!
友人们说她装蒜,可她真是一头雾水不知天!
年初二晚上,友人们走后,她抱着探赜索隐的心情,重新把那些珍藏的相册找出来,仔细地一张张辨认。有郭德洁,有李志圣,有李幼邻,还有那些尽取的外国名字的孙辈们,可就不知道哪个是李秀文。忽地,她想起李宗仁病危时叫她拿那张李志圣在美国结婚时拍的照片到医院去的事。啊,她一直要问的那个人——李志圣夫妇中间的那个朴实的老妇人,不就是李宗仁常思念的李秀文吗?
不思不想不分析不对比不知道,这一分析思考,她断定那人准是李秀文。喏,李幼邻长得多像她。是她!是她!
肯定了自己的分析判断后,胡友松淡淡一笑,心说:“德公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呢!唉,也是,他太谨慎!无怪乎他在写字条和便信时,常落个‘慎之’的名。他是怕我心里不愉快么?哈哈,真把我看扁了!”
胡友松大概是懒得动脑筋,没有像别人那样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复杂些。有些事,兴许她也揣测到它的复杂,可她一旦解不开那个谜,也就没有再一个劲地去硬猜巧揭。但胡友松毕竟还能分析些事理,谜底只要有了方向,她就能举一反三。如今,沙洋农场突然通知她单独一人离场返京,工厂里特别安排她当自在而有权威的检验工,以及单身一人得以住进这88平方米的局级干部宿舍,不都是因为那本该情同姊妹而素昧平生的李秀文吗?
她从内心萌生了一种潜在的感激之情,由是便又产生了种种对李秀文的猜测:她有多大年纪了?身体如何?她为什么想到要回来?是不是跟李宗仁一样,要落叶归根?她回来后愿不愿住在北京?会不会跟自己交好……当然猜测只是猜测,她无从找到答案。她甚至对朋友们关于“李宗仁元配夫人李秀文要回来”这则“爆炸性消息”的真伪,也得不到答案。
她每天清晨在李宗仁的铜像前伫立良久,每天傍晚又在李宗仁的铜像前托腮静思。可惜她的德公已经说不出话,也无法告诉她答案。
这个春节,她过得愉快,然而愉快中也夹带着忧虑。世界上的事物总那么矛矛盾盾,又总那么牵牵绊绊。她记得好像有位名人说过:喜和忧交织在一起,这就是辩证法。
迁入新居,身份暴露之后,胡友松很少上班。工厂领导出于“统战”政策,对她也还客气。
一天,厂长亲自请她到办公室。一位身着灰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已经等候在那里。
“您是胡友松同志吗?”她一跨入厂长办公室,那人便站起来跟她握手,十分热情。自李宗仁去世后,她好久没受到这般礼遇了。胡友松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涌遍周身。
“过去叫胡友松,现在叫王曦。”
“您在工厂里工作是不太适合的,学非所用啊!您愿意回医院吗?”
“我可不愿意再回医院。我一向怕血,有血晕毛病,不适合做护士。”
“那您喜欢干什么事?”
“嗯……文史类的事吧!”
“到北京图书馆,好吗?”
“我不太喜欢北图,那儿人太多。”
“那您……”
“我喜欢搞资料工作。”
“那就到故宫历史档案馆吧,那儿资料很多、很珍贵,需要人整理。”
“行!”
“明天就去报到吧!”
“哦,我连调令也没有,怎么报到?”
“不用了。您明天只管去就是。您去找馆长,就说您叫胡友松,哦,王曦。”
“谢谢!”
“不谢!这都是上头的安排。还有件事,就是李宗仁先生名下的那些字画和书籍,都还在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库房里保存着。您找个时间去认领,然后叫他们开车给您送到您的住处去。”
“那太好了!”胡友松高兴得几乎蹦跳起来。
胡友松从小就喜欢文史工作,后来读卫校中专,是迫于经济的拮据和家境的特别。命运,使她拐了个大弯,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心迹上。哈,周高参!她又想起那个说她命好的周高参。我的命虽算不上大好特好,可终归能心想事成哟!
这天夜里,胡友松忘了吃饭。人,大概总会有不吃饭也感到十分充实的时候,她一直静坐在客厅里,注视着李宗仁那尊铜像。她真想去买一束香,把它点燃,奉献在那尊铜像前,告慰她的亡夫:往后的一切也许会好起来的!可是,1973年春天的北京,人们正在“评法批儒”,继续横扫“封资修”,她哪儿去买香呢?
她只有燃着一支小小的晶莹的白蜡烛,把它放在德公的铜像前。那是她的一炷圣洁的心香,一炷对过去幸福的回味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的心香。那烛焰在春夜的湿润的微风中颤颤抖抖,忽明忽暗,然而,却没有熄灭。胡友松就这样默默在坐着,坐到子夜,坐到黎明。
几句赘言
读者诸君:看到这里,你也许要骂人——你个苏某人。为什么让稿子在这里打住?胡友松后来怎样了?许多事,你还没说明、没讲清、没照应。
恭请鉴谅!作为李宗仁与胡友松的事,我现在只想写到这里。如果这部小书以后还有再版重印的机会,我再说说胡友松的后来吧。
1991年1月18日一稿
1991年10月18日二稿
于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