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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长安,雏鹰在和风中长大,牡丹在温雨中怒放,果然是“一年春色摧残尽,再觅姚黄魏紫看”。就在这云蒸霞蔚,不同凡响,到处都是魏紫姚黄的秦王苑里,在一株稀世绝品的紫白牡丹旁,李世民与他美丽贤惠的长孙氏告别,与他的正嗷嗷待哺的儿子李承乾告别。这还是武德元年,李渊登基的第一年。
“李承乾,父王又要出征了,你可要好好听你母亲的话,不然,我可饶不了你。”李世民对儿子呲牙咧嘴。小承乾只知道哈哈地笑。
李世民双手将又白又胖的儿子高高举起,他抬头望着儿子,看见了天上的雏鹰。他把儿子翻过身来,面朝蓝天,大声地说:
“承乾,你看见了吧,蓝天上的鹰。今后,你一定要比他飞得更高!”
李承乾受不了照光刺激,哇哇地哭了起来。李世民将儿子放下,交给长孙氏的贴身丫鬟婵媛带走,回头对一直看着他与儿子戏耍的长孙氏舒心地笑着。
柔情似水,佳期如珍。小俩口结婚三年来,聚少离多。攻占了长安,晋封了秦王,原想该有几天相聚的日子。可仅仅30天,薛举就派他的儿子薛仁杲领兵前来进犯,将扶风郡城团团围住。那一次,唐高祖李渊亲自点将,命李世民为帅征讨薛仁杲。李世民不负父望,在扶风斩敌万余,击溃薛仁杲,将唐的势力扩充到了陇右一带,使关中的局势得到稳定。
可是,事情过去还不到半年,武德元年都还没过去,薛举又亲自领军前来进犯泾州。如今,父亲刚做了皇帝,百废待新,当然有许多政务需要处理,不能亲自前去征讨了;大哥李建成生为太子,理所当然该留在京城协助父皇处理政务;三弟玄霸早已被杀;四弟元吉在战事上能力相对较差,对付薛仁杲虎狼之师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李世民的头上。昨日,李渊又封李世民为西讨元帅,继续讨伐薛举。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恩爱夫妻少年时!
“记得我们新婚那天,我母亲说的话吗?”李世民盯着长孙氏娇美的脸问道。
“我们都是公侯之家的女人,命运就是这般,注定是不能够像普通百姓那样能与夫君长相斯守的。”
长孙氏一字不露地复述了母亲三年前说过的话,李世民感动地抱紧了她,说:
“这个薛举,上次他的儿子来犯,我仅一月就将他击退,这次他亲自来,也不会花去我更多的时间。你等着我,我很快回来,就可以长相斯守了。”
“你会很快回来的,可是,我们却不能长相斯守。”长孙氏平静地说:“如今我们虽然建立了唐皇朝,但全国并没有统一。西面有占据金城的薛举、薛仁杲父子,北面有以马邑为中心的刘武周也在称帝,东方还有独霸洛阳的王世充,这些,一个个都建立了自己的政权,欲与我唐皇朝争夺天下,都等着你去,一一将他们扫平。”
“你……真难为你了。我们,可能还有很长的时间要分分离离。”李世民再一次抱紧了他至爱的王妃。
“不难为,我为你自豪,以你为荣,为你高兴。你记得母亲那天说的另一句没有说完的话么?”长孙氏抬起头来,深情而满怀希望地望着李世民。
“二十多年前,世民的父亲是为了我大隋统一而战,可如今……”李世民迎着长孙氏的目光,也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当年母亲说过的话。
“我的好夫君,你勇敢地去罢,你是为了我们大唐的统一而战,是为了全天下的百姓而战。天下早一天统一,百姓就早一天结束让人痛苦的战乱。”
“长孙氏、长孙氏,我的好王妃,这辈子娶了你,是我李世民前三世修来的福气……”李世民紧紧地抱着长孙氏,还要往下说,被长孙氏推了推。他扭头一看,只见大哥李建成、四弟李元吉,就站在三步之外瞧着他笑。李世民放开手来,迎着他的兄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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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已备好了,父皇在等着要为你饯行。”李建成望着走近的二弟,笑哈哈地说。
“谢谢父皇,谢谢太子,谢谢齐王。”李世民恭敬地对大哥一鞠身,又冲李元吉点点头。此时的李世民,还不到二十岁,只是个青年,可他已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又是一个位极人臣的宰相、秦王,一个几十万大军的统帅。作为皇亲国戚,作为贵族的后裔,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这一套文绉绉的礼仪,在相应的场合中,表现的既大方又得体。
“兄弟之间,有什么谢的。只是,有句话大哥要对你说:你如今已做了秦王,此次前去征讨薛举,可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要动不动就冲锋在前。万一伤了自己,大哥我可不答应。”李建成真诚地说。
“二弟谨记了。”李世民感激地回答。
“在这里罗嗦什么,快去喝酒,有什么话,一边喝酒一边谈。”元吉催促说。
李建成听了,瞪一眼元吉,拉住李世民的手。李世民立即伸出另一只手,拉住元吉。兄弟仨人,欢天喜地,一同往东宫走去。长孙氏在后面看着,一时忘觉了即将别离的痛苦,心里快乐极了。作为女人,最大的高兴,没有比看见自己的丈夫与他的兄弟,特别是儿子友好相处,更高兴的事情了!
关于此次战争,以高祖李渊的观点来看,是在所难免的。薛举即使不来侵犯,他也要派兵前去征剿。他已经做了皇帝,其雄心壮志丝毫也不亚于他的姨表兄隋炀帝。他李渊决不是要安居国中的一偶,与王世充、薛举、刘武周等分享做皇帝的快乐。他是要一统这东方的泱泱大国,让人民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作为从小生活在充满政治氛围中长大的李渊,对于怎样治理自己的国家,他已经有着相当成熟的知识与经验,他很想将他做臣子时的一些想法都赶紧来付诸于实践。作为军事世家,他对于征战也有着很好的经验和知识,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先西后东的战略部署。当他谈出自己的这一见解时,得到了二儿子李世民非常的理解与支持,这使他非常地高兴,更加放心地将最精锐的部队都交到儿子手里。
“东方虽有王世充、李密两大势力,但他们正在洛阳鏖战不休,一时都无暇顾及关中。更何况,距东方来犯之敌,我有崤、函之固,凭险而守,非常容易。而西面薛举所占的陇右地区,是关中的大后方,与关中关系密切,且在地势上有高屋建瓴之势,随时都可能向关中发起攻击。所以,陇右不定,关中难安。正因为这样,我们应首先征讨薛举,彻底灭了他,我们关中的大后方,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安宁。”
这一番话,是李渊征询李世民对战局的看法时,李世民说出来的。这番话,也说出了李渊的见解和认识。听完世民的这番话后,他高兴不已,再也没有犹豫,毅然而然地下定决心,将征讨薛举的千斤重担,交给他这个还未满20岁的儿子李世民。这一切,难道是天意?李渊在心里问自己。久在朝中为官,又有军事世家的底蕴。他深知,在夺取一个国家之后,要巩固她,发展她,非常非常不易。他曾经顾虑重重,忧虑夺取天下后各军事力量对他的攻击。没想到,没想到上天给了他一个儿子——李世民!有了他,朕可以全身心地来治理这一片刚夺到手的天下了!李渊在心里快乐地喊道。
李渊心里也清楚:还不满20岁的儿子,能说出这样的真知灼见,还有懒于他身旁的那一帮能人。早晋阳起事时,是李渊亲自托嘱他的两个儿子——李建成与李世民。一个在河东密招豪友,一个在晋阳潜结英俊。如今的太子府与秦王府,都是人才济济,颇有实力。这使从来怀着妨人之心不可无信念的李渊万分自豪和高兴。因为他想到要妨所有的人,却一丝儿也没有想到要妨自己的儿子。他高坐在帝王的宝座上,捋着日益变白的胡须,非常惬意地想着:
太子,可以用他的人才来协助朕的治理国家;秦王,可以用他的人才来替朕平定天下。养儿的好处,朕可谓天下第一,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看着李建成兄弟仨手拉手,亲密无间,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李渊感到无比的欣慰,心里由不得暗自喊了一声:“窦氏,感谢你给我留下这么几个好儿女!”
在李渊看着儿子,想着爱妻时,兄弟仨已跪在他的面前,伏地行大礼。李渊唤他们起身,声音竟有些颤抖。李世民听出来了,抬头去看父亲,只见他眼圈红红的,不由大吃一惊。
“父皇!”李世民担心地望着李渊,呼唤着。
“没什么,朕看到你们兄弟仨人,一个个这么有出息,这么亲密,朕想到了你们的母后。”李渊说完,忍不住流下眼泪。
三个儿子,一时都静静地望着父亲。李世民突然举起酒杯,说:“父皇,大哥,四弟,我们都来为母后,干杯!”
父子四人,默默地喝下这杯酒,相互看了看,都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似他们都见到了那位逝去的女人,同她共饮了一杯。酒过三巡之后,李渊对世民说:
“对于这次战事的部署,我很满意。就按你们秦王府高参们议定的办:深沟高垒,疲敌后击。你就放心地按照这个思路去征剿,父皇等你的好消息。”
“孩儿谨遵父命!”李世民朗然地回答。
李渊笑了,他的哥、弟都笑了,父子四人,这么亲密地聚在一起,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聊自己,问亲人,直到天亮,他们还没有停止。李世民望着窗上有了白日的光亮,望着亲密交谈的父兄弟,忍不住又提起母亲,说:“如果母亲在,该多好。”
李渊、李建成、李元吉听了,顿时都收住了笑意,露出一脸的悲气。李世民见了,眼圈微发红。
“好了,天已亮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李渊说着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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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军出长安城这一天,正是一个炎炎的好夏日。炙热的骄阳,凌空高悬,照着这古都长安,照着成千上万的军人,身穿凯甲,手握长枪,威风凛凛地一排排走过刚刚新建的长安城门。满长安城的百姓,更有那些官员绅士都拥挤在道路的两旁,热情地欢送出城西征的唐军。
长长的欢送队伍,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前进的部队也仿佛是江水般,怎么也流不尽。西讨元帅李世民高高地坐在一匹雪白的千里驹上,饱尝了受百姓们夹道欢迎的滋味。在他看来,这一次热烈的程度,远远地超过将近一年前,他们李氏家族进驻长安。那时,他只能跟在父亲与大哥的身后。而现在,李世民的身边,已经有了左翊卫大将军柴绍、车骑将军侯君集,行军典签长孙无忌、行军元帅长史屈突通、右光禄大夫刘弘基、谋士房玄龄、参军杜如晦,陈郡公殷开山、乐游府骠骑将军段志玄、纳言刘文静、通直散骑常侍刘文起、三卫李靖,等一般文臣武将。
李世民虽然还年轻,而且太过年轻。或许是生在那样的军事世家,或者是已经历了太多的磨励,他却没有一点小青年那种得意。英俊的脸上,虽然露出笑意,但这笑意中却明显有一种沉静。
“我感到我身上的担子很重。”他微微地向左扭头对妹夫柴绍说。
“大家一起挑,会轻一些。”他右旁的房玄龄立刻鼓励地看着他,低声说。
李世民点点头,策马走出城外。广阔的关中平原,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他的面前。李世民昂起头来,望着莽莽的原野,心中无限感慨。他想到了即将奔赴的战场——泾州。对于这场战争的具体打法,在他的秦王府中,就早已经讨论得清清楚楚。现在,只要去将想法付诸于实现就行了。记得在讨论此次战略时,开始是众说纷纭,最后是参军杜如晦的分析,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更得到了李世民的赏识。
“我大唐如今据有关中,巴蜀和山西等地,物产丰富,储粮丰足,民户稠密,兵源多多;薛举的陇右一带属于游牧之地,民户稀少,兵源全无。如此看来,只要我们深沟高垒,避而不战,稍待时日,敌军不战自退,到时乘势追杀,定可一战而功成。”
想到杜如晦的分析,李世民脸上露出微微地笑意,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杜如晦。然后一扬马鞭,飞驰而去。身旁的一群文臣武将见了,相互一笑,紧跟向前。
兵至高墌,只见这儿果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是避敌不战,深沟高垒以疲敌人的好地方。李世民心中高兴,下令安营扎寨。打了这么多次仗以后,如今的李世民,心里已有了一个成熟的经验:如果要做一个好的士兵,就应该认真地考虑如何杀死敌人;如果要做一个好的军事统帅,就应该认真地考虑如何更好地保存自己的部队。从这个经验来看,如今的战事安排,是非常合理的。
入夜,明月如钩,李世民带了几个随从,踏着夜色,前去先锋刘弘基的营房。快到时,听得几个夜巡人员在议论这场战事。
“听说,薛举父子都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士卒人人善骑射,一个个都是不好对付的。”
“再怎么不好对付,也是我们元帅手下败将。”
“不见得,真要是的话,元帅就不会下令坚守不出。”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别人来侵犯我们,我们坚守不出,就是害怕,在士气上就输了一回。长此这么下去,敌人的士气会越来越旺盛,而我们的士兵,会一个个都吓破了胆……”
李世民听到这里,呼吸急促起来。他皱了皱眉头,迈开大步回到自己的元帅大帐。想了想,令人传来刘文静、殷开山、刘弘基等人。在讨论战事时,这几个人,都是主张积极应战的。
“我看,我们还是应该出击一下。”李世民征询地问大家。
半夜三更,正是睡梦正酣时,大家被传到元帅大帐来,听到的却李世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愣了好一阵子,大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在秦王府讨论战术时,元帅不是主张深沟高垒的吗?他们有些不明白地望着李世民。
“你们是怎么啦,我在问你们,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出击一下?”
刘文静便第一个开口附合说:
“是应该出击一下,我们不可能打不赢他薛举,狠狠地出击,只会缩短战争的时间。”刘文静第一个开口说。在秦王府讨论时,他就一直坚持这样一个观点,如今一点也没有变。
“我也是这么认为,就象上次打扶风郡一样,斩下他上万的人头来。”
“就是,让他们知难而退……”
原几个主战的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李世民为之精神大振,立即出命令:
着刘文静与殷开山明日率军西南出城,布阵迎战秦军。
薛举本为金城郡富豪,容貌瑰伟,凶悍善射,骁武绝伦。他本也想报效国家,却因炀帝不恤百姓,天下大乱,便散尽巨万家产,交结豪猾,雄于边朔。大业十三年,薛举与子仁果起兵,先称西秦霸王,年号秦兴。迅速占有陇西、西平、天水诸郡后,已拥兵十三万之众,于是自称“秦帝”。因其所居的陇右地区,一直是隋与突厥和吐谷浑长期冲突之地,固属下都久经沙场,能征善战之士。最近这么些年来,薛举出战,从来还没有输过。他的部下,士气一直非常高昂,听说要打仗,一个个摩拳擦掌、兴高采烈的,就仿佛要去娶新娘。薛举这次来犯唐境,见唐军坚守不出,心中非常焦虑。正烦躁不安时,忽闻唐军已在坡前摆开战场,于是大喜,命令全军,倾巢出动,冲杀唐阵。
这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沟渠。秦军虽然死伤惨重,唐军更是损失十之五六,最后终抵不住秦军的冲杀,全线溃退,一直退回长安,方才稳住阵脚。负责断后的刘弘基、慕容罗侯、李远安等大将军生生被擒,成千上万的唐军躺在血泊里。
主帅李世民,自长安起兵以来,征战无数,所向披靡,还从来没有遇上这么凶猛狠毒的军队。在众将军的簇拥下,他一边逃跑,一边不服气地往后看。
终于,看到了敌人如虹的气势,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对自己说: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也应该是最后的一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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