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有九条命
余光中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的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保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塞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上自己的住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表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堂”。几张表填完了,半条命已经去了,剩下的半条命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相关的来信,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向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世界里,出不得门,只得追忆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子。岳母也已过了八十岁,五年前步履不再稳便。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有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恩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是心底默默地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只是兼职,但做起朋友来却是专任。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取。不过,新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友?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通读三卷两帙,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情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放不敢做名士,论修养不敢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假如有一条命专供读书,当然就无所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作家极少是专业的,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学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30年代文学,夜间写80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我所优为的,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妻正好互做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险家,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每天进步一点点
人的一生中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然而,时间并不会因为事情很多而停滞哪怕一分钟。时间总是不够用的,哪怕我们都有九条命甚至更多。因此,当我们蹉跎岁月的时候,当我们挥霍时间的时候,是否能这样想一想:九条命尚且不够,况且我们只有一条命,哪堪浪费?
◆永 生
威廉·赫兹里特
处于青春年华的人仿佛觉得自己似神仙长生不老。不错,光阴荏苒,人生的一半已流逝,但满载无穷珍珠的另一半人生正向我们招手。面对锦绣前程,我们布满无限的希冀和神奇的幻想,未来属于我们!
对于我们,死亡和衰老是毫无意义的字眼,就像耳边轻风吹过,我们不屑一顾。别人也许承受过生老病死的痛苦,也许还要忍受它们的折磨。而我们的生命“却有魔法保护”,它无情地嘲笑着所有那些病态的幻境。如同在开始愉快的旅行时,我们热切地极目远眺,欢呼着远方美好的景象。
我们阔步向前,一路上看到的是无尽的壮丽风光和新鲜气象。因此,在生命的开端,我们无羁无绊,尽情欢乐,不失良机地满足情趣。我们面前没有艰难险阻,我们意志昂扬,我们仿佛能一往无前,永不停息。我们举目环视:清新的大千世界生气盎然,变化无穷,不断向前。看看我们自己:情绪振奋,精力旺盛,与这世界同步合拍。现有的种种情形使我们无法设想,我们也会按照客观规律而为时代所淘汰,也会走向桑榆暮景,也会坠入坟地墓穴。天真无知以及对青春的抽象感觉使我们把自己与天长地久的大自然视为一体;缺乏经验而又感情丰富使我们认为人类像大自然一样永不衰败。我们沾沾自喜,错把短暂的生命,当做和大自然牢不可破的永恒结合,当做不知地冻天寒、不谙风云变幻、没有离愁别绪的蜜月。我们像含笑入睡的婴孩在任意遐想的摇篮中晃晃悠悠,在天地万物的喧闹声中进入安恬的梦乡。
我们迫不及待地畅饮着生活的美酒,但不仅无法喝干,而且更多的美酒已满溢而出。生活中无穷的事物纷至沓来,填满了我们的心房,满足了我们的欲望。因而,我们无暇考虑死亡,无暇考虑我们这千千万万灵魂与肉体可能在顷刻之间统统化作灰尘,“让这有知觉的、暖和的、活跃的生命化为泥土”。四周的一切如画似梦,使我们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无法窥视墓地的阴森。我们前不见起点,后不见终线,空白的昔日几乎已从记忆中消逝,丰富多彩的未来被匆匆云集而来的事件所遮掩。我们或许能看见讨厌的死亡阴影在地平线上徘徊,但我们却永远也到不了那地平线上……我们觉得,那位两眼昏花、老态龙钟的时间老人,对我们这些精力充沛、灵活灵敏的青年人只能望尘莫及,永远追赶不上。斯泰恩笔下曾生动地描述过一个又笨又胖的厨房帮手,当她听到博比先生去世时,她当即的反应是:“我没死!”我们像她那样,他人的死讯丝毫动摇不了我们的信心,反而增强了我们永生的信念,增添了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他人也许像落叶飘零,也许像鲜花遭时间的刀锋摧残而凋谢。然而,目空一切、傲慢至极的青年人对这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直到我们目睹四周爱情的鲜花凋谢,快乐的良辰消逝,希望之火熄灭,一切美好的东西被连根拔去,我们才能领悟到其中的寓意,宏伟的抱负才可能减弱,这时,我们才会正视直逼而来的空虚和沉闷,从而心安理得地去受用墓穴的宁静。
每天进步一点点
无论春花之灿烂抑或是秋叶之静美,生命的本质都是庄严神圣并让人心存敬畏的,比如生与死的面对。而生命的本能却常常让身处其中的人们对生死的若隐若现表现出浑然不觉的态度。潜藏在心灵深处的生命的原动力是倔犟不屈的,哪怕只是轻如烟缈、细弱微尘,也毕竟存在过,感动过。
对生命报以永恒的信念,灵魂才能无所畏惧,得以永生。
◆确定的命运
罗 素
当最坚实的绳索--共同命运的绳索--将自由人和他的同类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发现一种新的憧憬永远和他同在,它把爱之光洒落在逐日的工作之上。人的生命是一次穿过黑夜的远征,被隐形的敌人所包围,被厌倦和痛苦所虐待。那远征导向一个目标,但是很少有人能够到达,而且也很少有人能在那目的地久久地停留。我们的伙伴前进的时候总是一个又一个地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被全能的死亡的无声命令所捕捉。我们能帮助他们的时间很短,决定他们是幸福或是痛苦的时间也很短。让我们在他们的路上洒满阳光,让我们用同情的香膏缓和他们的痛苦,让我们给予他们永不厌倦的爱之欢乐,让我们增进他们的勇气,让我们在他们失望的时刻灌输给他们信心。我们不要认真地计较他们的优点和短处,但是让我们想到他们的需要--想到使他们生活痛苦的悲哀、困难和盲目。
让我们记住他们是在黑暗中与我们一同受苦的伙伴,和我们同时扮演悲剧的伶人。这样,当他们的日子完结的时候,当他们的善良与邪恶因过去的不朽而成为永恒的时候,我们会感到他们的痛苦和失败都不是由于我们的行为。但是,当他们的心中有神圣的火光闪烁的时候,我们曾经给他们鼓励和同情并且向他们说过勇敢的话语。
每天进步一点点
确定的命运是谁也摆脱不掉的,我们从生的第一天起,就与这个命运结下了不解之缘。和我们同行的人都朝着这个目标义无反顾地走着。
当我们确定的命运无与抗衡时,我们就会少一些虚妄,多一些踏实,少一些计较,多一些真诚。
一句古诗说得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人性的光芒就是在相互的同情与体恤中放射出夺目的光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