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松江府一带的官道两侧种满了红枫,密密匝匝的枝干因长年没人打理,挤得如同篱笆桩似的,倒是也挡住了两边山林里头的野兽出来伤人。
红枫都熟透了,砖色的八爪形叶子一半挂在枝头、一半落在地上,铺了满满一层厚实绒毯。
路上的马匹行得轻松,路上的车辆可就遭了罪,车轱辘时常被卷起的枫叶卡主,或者陷入树叶地下的坑洼之中。
临近傍晚的时候,展昭和白玉堂骑着一红一白两匹马,优哉游哉地行在入城的官道上。
算算时辰,估计天黑能进了松江府,最近海上风大,船家晚上都不起锚。因此两人要在府里的客栈待上一晚,明天一早再坐船去陷空岛。
白玉堂单手抓着刀,握着马缰绳想心思,展昭则是看着四周的红枫,感慨这一路的美景。
“手疼不疼?”展昭时不时问白玉堂一句。
白玉堂失笑,“猫……小伤而已。”
“没办法,五爷细皮嫩肉么。”展昭得闲了,就调侃白玉堂,“这一伤,还不知道多少人心疼,我怕上了陷空岛被那些丫鬟婆子埋怨死。”
白玉堂看看他,道,“放心,陷空岛的丫头婆子各个都中意你,没人舍得骂你。”
展昭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便也松了口气,一路上白玉堂神情都挺严峻,感觉像是在担心陷空岛的众兄弟们。
展昭有时也羡慕,白玉堂那几个哥哥真好啊,一个比一个疼人。自家大哥就……唉,都不知道他是好是坏。
两人顺着官道的走势一个拐弯,绕过了一片枝杈密集地带,路上几乎都被遮得看不见光了。
刚刚拐过来,两人就见前方有一辆马车听着,似乎是车轱辘被卡住了。
这马车很小,也很精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费力气推着小车。车前挂着的小铜铃,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当当发出脆响来。听着悦耳也焦人,让人不得不联想,车内的可能是个尚未出闺阁的小姐。
展昭见少年脸皮子都涨红了,依然没有推动那马车分毫,便跳下来,过去帮忙,“我帮你。”
少年抬头,讶异地看展昭,忘了点头。
展昭用内力,轻轻一托那马车,再往前一推……陷在坑中的车轱辘立马出来了,车轴之间的树叶子也被展昭都抽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展昭对那少年说,“在马车的轱辘后面档上一块木板或者硬皮子,可以阻挡被卷起来的落叶夹进轮子里头。
少年愣了愣,一拍头,“对哦!”
展昭见他一派天真神情,莫名想到了小四子,笑了笑,回身上马,继续赶路……
只听马车里头,传出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多谢公子。”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了一眼——哦?原来不是小姐,是个老者啊。
“前辈不必客气。”展昭向来知书达理,为人礼数周全不说,还很随和……说完,就和白玉堂走了。
边往前行,枣多多和白云帆边不住回头盯着拉车的那两匹马看,大大的眼睛里头,似乎有些惊诧的神色。
展昭和白玉堂也下意识地看了那马一眼,都觉惊奇——拉车的两匹马通体乌黑,耳朵尖、嘴巴尖,最奇怪是双眼微微有些红色的光晕……是充血了?还是这路边的红叶映染得?
白玉堂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云帆的眼睛……还是乌黑的,枣多多是漂亮的琥珀色,根本没有红色的迹象啊。
不过,走出了红叶遮盖的区域后就有事一个拐角,两人再回头,已经看不到那辆马车了。
故意放慢了一些,两人想等那马车上来,只是等了半日,那马车依然没出现——走得那么慢么?
“到松江府了。”
又走了一阵,展昭指了指前方入城的大门,对白玉堂说,“去哪家客栈落脚?还是去太白居吧?我想喝那里的梨花白。”
白玉堂欣然点头——那酒楼的东家也和自己熟识,正好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端。
夜幕也落下……
进入松江府……这热闹的夜市就将两人心中的疑云驱散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商家叫卖叫卖,行人熙熙攘攘,看来并没有大事发生。
两人下了马,牵着马慢慢往前走。
经过一个巷子的时候,里头一个少年带着一群小娃正在练拳,少年一眼瞅见白玉堂了,冲出来,“五爷!”
白玉堂认得他,是陷空岛船坞中造船好手,老王家里的三小子,大家都叫他小三子。
“小三子,功夫练得怎么样了?”白玉堂见他又长高了些,笑着问他。
“嘿嘿,刚跟二爷学了轻功,能爬上三楼了!”
白玉堂想笑,跟二哥学轻功那不废了么,二哥就会挖地。
小三子给身后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娃引荐,“快点过来见礼,这是白五爷!”
陷空岛五鼠、特别是白玉堂的名号在这一带非常响亮,小娃们都一脸钦慕地仰着脸看——心里头说话,难怪自家姐妹每天五爷长五爷短呢,敢情男人真能长那么俊啊。
小三子之前见过展昭和白玉堂一起走动,不过不晓得这人是谁,看气度风华不输白玉堂,就料定是个人物,便看着他。
“这是展昭。”白玉堂说着,问小三子,“吃饭了么?最近陷空岛和船坞可好?”
“哦……”小三子看看左右,打发小娃儿们继续去练功夫,自个儿陪着展昭和白玉堂往前走,边压低了声音问,“五爷为了何叔的事情回来的吧?”
白玉堂一愣,何叔是陷空岛的老船工了,烧得一手好菜,他那一锅子剁椒鱼头,能把几里地外的馋鬼都引来。
“何叔怎么了?”白玉堂不解。
小三子睁大了眼睛,“哎呀,五爷你不晓得何叔死了么?”
白玉堂愣住,展昭也见过何叔,人很随和,使一把鱼叉功夫很好……死了?!
“怎么死的?”白玉堂脸上没了笑意。
“就半个月前,何叔有一天没去上工,听家里媳妇儿说,一晚上没回来。大爷他们就知道出事了,带着人去找,在海上看到了何叔的小船,人死在小船里头了,一船的血,心……”
“什么?”白玉堂皱眉。
“心……叫人挖出来了。”
展昭听后也是眉间一颤,再看白玉堂,果然脸色寒了,眼中有些杀意,“知道谁干的么?”
小三子摇摇头,“我也是听爹说起的,让我们最近不准出海,听说,河帮和海龙帮还有三家寨,都有人这么死了!”
白玉堂一听就知道事有蹊跷!陷空岛一带的海域,陷空岛的势力最强,而排下来就是河帮、海龙帮和三家寨。这三家的人都莫名其妙死了,是有人在故意挑衅么?
展昭听后脑袋里开始想自己遇到过的大大小小案件——死了之后挖心的可真是少见。挖心这种事情,那是要深仇大恨才做得出来的!想到这里,就问小三子,“那心挖出来了……还在么?”
小三子摇摇头,“不见了,所以都传是海妖吃人呢,不都说妖怪爱吃人心么。何叔功夫那么好,海龙帮的青龙王功夫更好……”
“曹伟也死了?”白玉堂听着觉得新鲜,和展昭对视了一眼,海龙帮除了帮主老龙王外,还有三个副帮主,黑白青三大龙王都是高手。青龙王曹伟名声在外,江湖上都是能排上号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小三子还想跟着白玉堂和展昭走,后头有个小娃追上来喊,“小三子,你娘叫你吃饭呢,要揍人了!”
“哎呦。”小三子一蹦就往回跑,“五爷,我走了。”
白玉堂给了他些零钱让买小吃,便和展昭回头,继续赶奔太白居。
“难怪大哥这么急着让你回来。”展昭蹙眉,看了看白玉堂受伤的手,心说还好自己跟来了,这次事件看来棘手!
……
放下展昭和白玉堂入城住下不提,说还在兴化的公孙和赵普他们。
小四子见展昭他们又溜了,不干了,不回开封府要回逍遥岛,然后找卢姨姨玩儿去,其实就是变着法儿想撮合展昭跟白玉堂。
逍遥岛和陷空岛离得极近,且赵普早就定居逍遥岛做了逍遥王了,包拯也不好勉强他和公孙回去。
想想也好,展昭大哥的事情还要继续查,白玉堂手又受了伤,有赵普和一帮子影卫帮着好办事,就与庞太师先回京了。
公孙和赵普改道回逍遥岛,先去看老太妃,陪她几日,再转水路去陷空岛看看岛上众人,顺便看能不能帮忙。
小四子知道能回去见奶奶了,也就不闹着要找展昭白玉堂了。
……
太白居的雅间里头,展昭和白玉堂坐着对饮。太白居的小楼呈“井”字形,四边是单间,中间是大堂,有散客喝酒,还有弹唱表演什么的。
白玉堂和展昭在靠东面的雅间里头坐着,两边窗户都打开着。
一边是热闹的街市,远眺可以看到渡头外。海上最岛屿棋布,灯火闪烁的陷空岛、再远一点是诗情画意的逍遥岛,还有那些河帮水寨,这一带的水域实绝对是卧虎藏龙。
展昭忽然伸手指着逍遥岛后面,远处雾气昭昭中一个起伏岛屿问白玉堂,“那里是什么岛?”
白玉堂愣了愣,不解看展昭,“逍遥岛么?”
“不是,逍遥岛后面,雾气里面。”
白玉堂顺着展昭手指的地方望过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就见在雾霭笼罩之中,靛青色的天幕与海面交界处,隐约有一个黑色的起伏……类似于小山或者小岛,完全没有灯光。
“这……”白玉堂愣住了,他不记得那里有什么岛屿啊。
“可能是晚上看过去的错觉吧。”展昭见白玉堂一晚上光顾着喝酒了没吃过东西,就给他夹菜,“吃东西么,别胡思乱想了!”
白玉堂点头,放下酒杯,举起筷子吃排骨,却听到外头有丝竹之声传来,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个年轻女子在弹唱,那把嗓子极好。
展昭听后点点头,“嗯,这姑娘好嗓音。”
这时候,就听到靠里的窗户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说笑声,“唉,丫头,本少爷赏你的,唱的好!”
展昭循声望过去,就见在对面,窗户对窗户的雅间里头,有几个人。
说话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短打扮,爬在窗边,对楼下丢了一大锭银子下去。
下头姑娘仰起脸,怀里就多了一大锭银子,赶紧起来道谢。
再看那嬉皮笑脸给赏钱的男子身后,还坐着两个人,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穿着灰色长衫,一个是年轻人,一身黑色锦袍,光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应该非富即贵。
展昭好奇多看了一眼,对过那嬉皮笑脸的男子看到了,也抬头望过来。看清车里情况后,单手支着下巴笑了,“呦……我就说外头风吹进来都是香的呢,果然有香风才能吹来的人呀。”
展昭愣了愣,没明白他的意思,问白玉堂,“他说什么?”
白玉堂继续喝酒,不紧不慢道,“当他放屁即可。”
……展昭嘴角抽了抽。
“喂喂!”那年轻人笑嘻嘻跳到窗台上,往这边望,“白兄,怎么装不认识人啊?老相好了。”
展昭注意到了他的肩膀上挂着两个圈儿……这圈儿样子很奇怪,铜黄色,搭扣是个八卦形——小乾坤圈?又联想到了在这陷空岛地界活动,莫非是河帮的副帮主董晓蝶?别看这董晓蝶起了个女人名字,可是江湖上有些名头的高手,当然……也是个男人。
展昭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娃娃脸,大眼睛短头发,三十岁不到,看身板也是匀称利索,个子倒是不很高。
“嘿嘿。”董晓蝶见白玉堂爱答不理,展昭则是在打量,就问,“这位兄台看起来很好相处啊,我就说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猫和老鼠还能一窝吃饭哪,哈哈。”
展昭见他正盯着自己放在手边的巨阙看着,想必他也知道自己身份了,就对他笑了点点头。董晓蝶江湖风评不错的,河帮和陷空岛也是关系很好,大概这痞子性格不太讨白玉堂喜欢。
“果然是个好相处的人啊,和某人区别太大了!”董晓蝶似乎对展昭很中意,“展兄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久仰大名……哎呀。”
他话没说完,就见白玉堂弹指一挥……手上的花生米没了,董晓蝶一个跟头栽下楼去,摔到了那卖唱姑娘跟前,吓得姑娘花容失色。他还笑,“没事没事,美人莫慌,你曲儿唱的太好了,听得本少爷腿软。”
展昭早听说董晓蝶玩世不恭爱说笑,果然是活泼性子,不过敢这样招惹白玉堂,他还挺有种的啊。话又说回来,白玉堂也没跟他较真,说明关系还是不错的。
在座那老者摇了摇头,似乎见怪不怪了,站起来给白玉堂行了个礼,“五爷见笑。”
白玉堂转眼见是河帮的老副帮主陈赦,便也拱拱手,“老爷子别来无恙。”
“托福托福。”
这时候,老头身边的白衣男子也抬起头来往这边打量,这人生得不能说多好,只是眉目干净,看起来温文儒雅,像是个书生。
他问老头,“陈叔,这是谁?”
“哦,少主,这是陷空岛五爷,锦毛鼠白玉堂,那位是南侠展昭。”
“哦……”那个少主一听到介绍,赶紧站起来给两人行礼,“两位大名如雷贯耳,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了,二位不嫌弃,我过去敬二位一杯。”
陈赦赶紧介绍,“二位,我们少主,雷清朗。”
展昭和白玉堂都下意识地眼皮子抽了抽——雷清朗,河帮少帮主?!那岂不是老河王雷万通家的公子?这雷万通人称雷霸王,又横又蛮,怎么生下个秀才儿子来?
展昭和白玉堂寻思了一圈,有江湖人自称小生的么?将这斯文书生和他老子那三百斤的身躯外带鲶鱼头放到一起一比……两人都很不厚道地恶寒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