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给人沉稳庄严的国字脸,不卑不亢。他是在梧州港务局三楼的一间小客厅里,临窗眺望江上的景致:桂江和浔江在这里汇合,江面开阔,水势平缓。由桂江来的清水和由浔江来的浊水,真可谓泾渭分明,而两种颜色的水相汇之后紧紧相依,齐步同流,故这段江面素有鸳鸯江之称。梧州是广西与广东的交通门户和枢纽,水路交通分外发达。上可通南宁、桂林,下可往广州、香港。工商水运,往返旅人,常云集于此。江面上,舟楫栉比鳞次;码头上,行人鱼贯穿梭。
李宗仁在等人,等白崇禧和黄绍竑。他已经得到消息,由香港开来的“大明”号客轮上,坐着他这两个眼下比任何时候都休戚相关的弟兄。他昨天和黄绍竑各自所乘的船在江面上擦肩而过,但相遇而不相见。在梧州上了岸,才知道黄绍竑已下广东。时局如此,此去必有害而无利,他为他担忧,但又无法联络,急得他昨夜里辗转反侧寐不安寝。忽而像听见武汉方面因夏威与胡宗铎、陶钧不睦而轻易被中央军打败;忽而又像听见妻子德洁在香港遇到困难而在他耳边沉吟低怨。迷迷糊糊,心中惶乱压抑,以至不时感到有些耳鸣。
今天一早,他正在屋外的空地上打太极拳,梧州市府的人便来告诉他黄、白二人同轮返桂的消息,真是拨云见日,喜出望外。他那快沉到井底的心,顿时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勾提上来,大为振奋:白健生脱险了!事在人为。既然我们八桂子弟能从睦南关打到山海关,又何愁不能扭转眼前这个濒临被剪灭的局面?“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又想起这句俗语,与白崇禧搭档这么多年,深知这位被誉为“小诸葛”的桂林同乡的军事才干,他需要依赖这支股肱。
李宗仁看了看腕上的表,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船,不比火车那么准时,说是三点半到,还不知要等到几时。门边的长条凳上坐着两个卫士,是昨天他到达梧州后,市府给派的。毕竟是回到广西来了,头上顶着的是自己的天,脚下踩着的是自己的地。尽管此间也知道报上登的那些关于开除他的党籍和讨伐他的布告,可山高皇帝远,你个南京国府,至多也只管得着你的江浙一带,这广西自然得护着广西人。
“阿刚、阿成,你们困了,就靠着打打瞌睡吧,船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到呢。”李宗仁对两个卫士说,他却依旧凭窗远眺。
码头的石级上走上来一个女人,步履袅袅婷婷,一身墨绿色的旗袍,身材挺匀称,看上去有点像郭德洁。李宗仁不由一怔。兴许是习惯,他下意识地往胸前一摸,啊,今天没带望远镜。李宗仁睁大了眼睛,38 岁的他,眼力还不减当年。他摇摇头,自嘲地暗暗好笑:真是没有点谱,哪会是她呢?然而,错觉中毕竟又使他想起了妻子——她早该接到我在广州发去的电报了,她动身了没有?哪天可到得香港?香港罗便臣道那位熟人的房子是否还空着?还有,秀文和幼邻也在香港呢,德洁到港后若遇到困难,会不会去西摩台找秀文?她是知道秀文住在那里的呀!唉,也很难说,她们之间……
李宗仁不愿再临窗俯瞰那些勾起他心思的景物,把视线收进了这间不大的客厅。根据市府的通知,港务局为他准备了香烟和糖果。李宗仁靠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吃,只浅浅地抿了口香茶,他似乎品得出这茶是桂平西山茶的滋味。于是,又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和郭德洁在桂平西山留茶亭的那次促膝畅谈来。“德洁,德洁。”他心里轻轻呼唤着。
一阵轻捷的楼梯声,少顷走进一个人来。瘦小个,穿一身呢制服,眼睛挺精灵,是港务局陈局长。“报告李总司令,大明轮已经进港。”他口齿很伶俐,说话时的动作像猴子。
“啊!我就去。”李宗仁一挺身站起来,习惯性地整了整戎装,抬腿便要下楼。
“李总司令,你……”陈局长欲言又止。
“我是专门来接他们二位的。”“不,”陈局长以为李宗仁会错了他的意,补充道,“码头上人太多,又杂乱,现在这时候恐怕不安全。”“哦,陈局长是这个意思。”李宗仁走过去轻抚着陈局长的肩膀说道,“在广西的土地上,恐怕暂时还没有人那么大胆吧!再说,就是人多杂乱,我也没有不下码头去接他们的道理。”陈局长的脸不自禁地泛起一层羞赧的红晕。他心里倒是很感动:这李总司令确是很重义气。他过去只是听说过这位在六万大山当营长起家的李总司令如何厚道,这次得以初次打交道,果然也是有些性子的。“李总司令,既是这样,我陪你下码头去。”“不必了。陈局长,你忙。”李宗仁听得远处一声汽笛鸣响,以为是大明轮已泊岸,转身叫上卫士阿刚、阿成,大步咚咚地走下楼去。
长长的码头,数不清有多少级,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用大青石砌成的,多处残损,崩崩缺缺。这些年来,梧州这地方因为是两广要隘,常常是兵荒马乱的。千年土地八百主,当政的,得过且过,谁也没想到要花工花钱去修一修。港务局也只顾赚钱赢利,少或去考虑这些事,只要还能走人,似乎就没有修的必要。
大明轮果真泊岸抛锚了。这艘双层的客轮少说也有两百多号舱位,加上那些买站票的穷人,牵线似的从跳板上走过长长的人龙。那些戴着毡帽的港商,搂着皮夹的股东,挑着竹皮箩的小贩,穿着寒碜却干净的教师模样的男子,挽着精织的竹篮筐像是到此地来扫墓上坟的女人,兴许是这时节的气候不怎么爽人,一个个脸色都沉沉的。人多,跳板有些颤悠,人们都小心翼翼。岸上那些接人的,拥拥挤挤,谁也不敢大声呼喊那些走在跳板上的亲人,生怕一喊就会使他们分心掉下江去。
李宗仁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阿刚和阿成紧跟在他身旁。大概接人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跳板上了,谁也没有发现他,或许人们并不认识这个只穿着军装而没有肩章的人,不过把他当做是个普普通通的退伍军人罢了。
人渐渐疏散,跳板上的长龙被牵上了码头。李宗仁引颈张望,却不见白崇禧和黄绍竑,说不定是情报不准吧?不!他想,市府的来人转告他是接到高要港务所打来的电话,还说是黄主席委托的呀!李宗仁环顾四周,心更生疑:黄绍竑的电话只是告诉梧州市府,并不知我李宗仁在梧州,那么梧州市府为什么不来人接接呢?
李宗仁见身边的人已散尽,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阿刚走过来小声说道:“李总司令,船上的人好像已经下完了。”“哈哈。”李宗仁似乎被阿刚从反面提醒:这船上不是有个白健生吗!
这场合,他是绝不会随大流而动的,说不定他已经透过那鸽子洞窗眼,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了呢。“上船!”李宗仁笑着招呼阿刚和阿成。
果不出李宗仁所料,白崇禧和黄绍竑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间小厢房里。
梧州市府的两个头目,则是在前一站上去迎接的,也毕恭毕敬地坐在那小厢房门口。
“德公。”当李宗仁出现在那小厢房门口时,白崇禧和黄绍竑反弹似地站起来。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李宗仁点头作应,紧紧地握着白崇禧的手,感慨地说道:“健生,老蒋这个人,前几年在广州准备誓师北伐之前,我在颐养园就跟你讲过,不仅不可共欢乐,连共患难也难。这次事件,我们都该更清楚他的为人了。”“多谢你们搭救!在吴淞口外换船时,我听王季文说了情况。多谢嫂夫人!”白崇禧那双很少见到笑意的眼睛,此刻似乎马上就要奔出泪水来。
李宗仁摇摇头,那严肃得令人生畏的目光扫过黄绍竑又扫过白崇禧的面庞,语气深沉地说道:“我们风雨同舟!”
11
“德邻,你何必在家里费神,请他们上馆子里去包一席,或是去定一桌西餐,虽然花些钱,岂不省事多了?”郭德洁的那双柳眉锁得像一双曲缩的雁翅。和往常一样,只要李宗仁一提到请客,郭德洁总不会顺畅地附和。
其实,她花钱也并非不那么慷慨大方,而是眼下手头十分拮据,她是有意给李宗仁出难题。
“德洁,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处境么吗?自今年5 月我和健生、季宽在梧州组织了‘护党救国军’与蒋介石对抗,已经与老蒋势不两立。我到香港来的目的,除了怕你一人在此太孤单外,也还有联络冯玉祥的势力反蒋之意。眼下,老蒋到处放暗探监视我,健生和季宽又是逃到这里来避难的,我若请他们上馆铺,目标不是太大了吗?”李宗仁脸色黯黄,身体比在上海、广州时更消瘦。他知道妻子的习性,每每这时,他都尽力克制自己的火气,晓之以理。然而,郭德洁那性子也很倔,常常软硬都不让的。
“我是想到你的胃病还没好透,在家里请客,免不了你也要费神受累。”郭德洁看到丈夫那颇有难色且潜藏着怨火的面孔,又在这避难的时候,可谓“大敌当前”,反常地缓和了口气。丈夫说的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我和他们是患难之交。这次他们逃得出来,做餐便宴,不过是为他们洗洗尘。菜,叫阿秀按平常的做法,只多做几道,量也多些罢了;酒,现存的有,又费什么神呢?”李宗仁边说,边用手背揉着太阳穴,像是本不成问题的事却成了问题了,不免有些怨艾。
郭德洁坐在对面那张紫红绒面沙发上,见李宗仁这个样子,心里也禁不住有些惶惑:眼下是什么时候?她又想起了在南京学得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句成语。风浪,自然会使同舟之人携手互助的。
“好吧,德邻。”郭德洁忽地站起来,移坐到李宗仁身边,一改刚才那种硬朗和习惯的口吻,说道:“既是要请,要在家里请,我亲自做几道家乡菜给他们尝。桂平的‘荔枝肉丸’和‘荷叶肉’是有名的呢!”李宗仁点点头,对妻子今天的宽容与合作转怨为喜。他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笑着说:“那就劳你的神了。去吧,都十点多了。”郭德洁顺从地走了,一出门便阿秀阿秀地呼唤,像是对李宗仁的那番话已经心悦诚服。李宗仁见妻子今天心有灵犀一点通,虽有几分诧异,自然也很高兴。他兀自从客厅穿过卧室,到西南面的那个宽敞的阳台上去。
这幢别致的三层楼房,说来算是旧西式的,坐落在半山之中的罗便臣道。
民国十一年(1922)夏天,昧着良心炮轰孙中山先生总统府的广东军阀陈炯明,曾在这里避居过。自郭德洁先李宗仁从上海来到这里,便以90 元银洋的月租,租下了这幢房子。房间原就由房东布置得很舒适,家具式样虽然陈旧,但漆得很光亮。西南面的大阳台上,种下了总有四五十盆花木:
菊花、海棠、茉莉、吉祥果、金蔷薇、紫罗兰、含笑……色彩缤纷,四时芬芳。照说,一个有些闲情逸致的人,寓居在这个安静舒适的环境里,真可谓得其所哉!然而,李宗仁毕竟是沙场上的战将,养性的诗书,他稍有兴致时抑或吟诵几首,无聊时也翻翻读读。近二十载的戎马生活,他却不太适应于这种清闲的日子。不到四十年纪,正是人生火热的奋斗之年。如今,却像一条搁浅的船,不仅失去了乘风破浪的用武之地,简直左右动弹不得。
这比他害心胃气痛还难受。文人须静,武人须动啊。可是政治就是那么无情,一向不太主张军人从政的他,再一次体味到了政治的厉害。
自1926 年大革命北伐以来,几乎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桂系军队,被下野出国又重返政坛的蒋介石借鲁涤平事件一下子整倒了。老蒋所主持的什么国民党三大全会,刻间把他和白崇禧、李济深在政治上打下了人间地狱。主帅奔命,袍泽离散,军队瓦解。本可指望的锦绣前程,一夜间成了夕阳下的老树枯藤。那次,他们三人在梧州密议了整整一天一夜,研究如何赶快赶到武汉去收拾残局,徐图东山再起。谁知第二天一早,忽闻在武汉的第七军第一师师长李明瑞和杨腾辉趁军长夏威患病之机,临阵倒戈投蒋,胡宗铎和陶钧不战而退,撤回鄂西。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败局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三人暂且到黄绍竑老家容县小住,并用商量的口气与蒋介石电报对话。谁知老蒋非但不通融,反命广东陈济棠指挥第八路军出兵讨桂。老蒋欺人太甚,李、白、黄三人怒火升腾,一气之下,5 月5 日在梧州成立“护党救国军”,通电讨蒋。李宗仁则在宣誓就任护党救国军总司令的次日,匆匆赶到香港来,目的在于港地四通八达,可设法联络冯玉祥,南北共同发动讨蒋。谁知老天不随人意。他到香港之后,联络南北发动之事无甚进展,白崇禧和黄绍竑在对粤作战中亦连连失利。
6 月间虽在桂北与湘军的战事中取得局部胜利,但于全局无大补益。李明瑞和杨腾辉又奉命南下,辗转广东进入梧州。白、黄二人见广西已无兵可调,回天无力,才决定从安南出走,奔香港暂避。
“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是李宗仁在梧州“大明”轮上接白崇禧和黄绍竑以及后来离梧来港时握别白、黄二位再次重复过的话语。所以,今天他要举办一席家宴,与昨天抵港的两位老搭档借酒浇愁。
李宗仁在阳台上随便走走,无心欣赏那些在夏日里争芳斗艳的花卉,又折回到卧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