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邻兄啊,人非草木,怎能无情无义。”果然,陈济棠装好水烟筒后,又数落起来,“你那年因武汉事件被蒋老狗从南京撵到上海,从上海逃到广州,又被他开除党籍通缉,也真是一落千丈。记得那年你到广州后住在颐养园,打电话来要我派飞机送你到武汉去,我当时不顾受牵连的危险,一口应诺……”“是啊!”李宗仁附和道,“伯南兄一向是重友情的。那次如果不是你对我的帮助,后果不堪设想。”“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陈济棠见李宗仁已入了他的港子,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我陈伯南为人,一向奉行孟夫子的箴言,不料近来竟运走麦城,遇上像余汉谋、张达、黄光锐这样忘恩负义的部下,也无可奈何了。德邻兄,我明日离开广州的事,除你以外,什么人也没告诉过。我这次到香港去,吉凶未卜,只望日后多关照。”“伯南兄放心好了。”李宗仁呷了口茶,又吐了口烟,说:“你走后,我也即将回广西去。这几年常住广州,多得仁兄关照,一息尚存,没齿不忘。”李宗仁脸色变得很严峻,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陈济棠身后那张在灯光下模模糊糊的两广地图。良久,又才补充道:“广东广西,唇齿相依,应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手足。如今,伯南兄去职,唇亡齿寒,往后只怕我这个挂名的广西绥靖主任的日子也不好过了。”陈济棠原先不过是想来一番临别赠言的戏,岂料李宗仁却似乎情真意笃,说得很是投机,以至他这位平时很硬派的人物都感动得两眼直眨巴。
“橐!”陈济棠把一直捧在手上的水烟筒重往桌上一放,慷慨地说道:
“德邻兄,我知道广西困难,你本人也长期客居在广州,捞不到什么油水。
小弟就从自家积攒的薄子里,分出20 万东毫,算是奉给仁兄的临别菲礼。”说毕,倏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盖有陈济棠印鉴的十行公文签,随即打开桌上的一具大端砚,又从桌上那个佛塔铜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那砚台里已研好了墨,随着那股淡淡的墨香,陈济棠提笔给广东财政厅长写了个便条。
“今晚就派人去取,切莫走漏我明日离穗的消息。不然,说不定这条子会成白条呢!”陈济棠不待那便条干透,便匆匆用吸水滚印了印,折好,装进一个印有“广东绥靖公署机密”的信封里,双手递交给李宗仁。
“多谢!多谢!”李宗仁站起来,接过那封便条信,又问道:“这么晚了,财政厅还肯付款吗?”“没关系,厅长还是我的人,我马上给他挂个电话……”“叮咚……叮咚……”陈济棠办公室那个会弹琴的音乐钟响了起来,12 点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鸡鸣。
同一个时候,马棚岗李公馆厅堂壁上的罗马吊钟也敲响。往夜,郭德洁兴许已经安详地睡在丈夫身边,做着甜蜜的儿女梦,她是不常能听到这子夜的钟鸣的。今夜,这即将离别几年来较安稳生活的广州的前夕,她的心一直忐忑不安。生活又要发生大的变化了,她似乎并不很愿回到广西去,特别是南宁。她想起住在西花厅里那与李秀文相处的岁月,想起那些被人视为李宗仁妾室的不快,广西人对她和李秀文的关系太熟知了。可是,时势不容再迟缓,回广西已成定局,她也无可奈何。她的荣华富贵是依附在丈夫身上的,她不敢,也不能怨他。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她越是体贴他,顺从他,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刚才李宗仁独自去梅花村时,她就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半夜三更的,陈济棠要他去干什么?有什么事在电话里不可说清?军人,挂着集团军总司令这么高头衔的军人,遭暗杀、绑架、骗禁之类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啊!所以,她要陪他一道去,可李宗仁偏不让她去。现在,一个小时过去了,杳无音讯,陈济棠究竟这么晚约李宗仁去干什么?不解,使她更加焦急起来。
洗漱完毕后,她独自坐在外厅的沙发上,有心无意地嗑着瓜子,那台旧电扇咯啦响,越发使她烦恼。“德邻也是,为什么不给我挂个电话回来,告诉一下他在梅花村的情况呢?”她想着直冒汗,心跳加快了许多。
街上呜呜地开过一辆汽车,速度像是很快。是不是德邻回来了?郭德洁倏地站起来,绕房走到临街的阳台上。那汽车早已轰鸣着朝西南方向开去。她心里更加怏怏不快:那条路,是可以到庙前西街去的啊!德邻口里虽不说,心里像总还惦记着李秀文呢,是不是到那里去告辞去了?这几年,李秀文也在广州,住在离马棚岗不太远的庙前西街一个侨眷的房子里。幼邻在培政中学读书。可她从来也没去过李秀文那里,无形的沟,无形的墙,阻隔着她们的心。其实,她知道丈夫是坦达的,而且尽力地迁就着她。尽管她不敢证实刚刚驶过的汽车是不是丈夫那辆灰黑色的美国吉普,但只要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她心里总有些怀疑,总有些不快。记得去年秋天,有一次,丈夫说是要和秀文、幼邻去西堤大酒家吃西餐,请她一起去,一家子融和融和,可她怎么也不肯去,推说身体不舒服。那天下午,待丈夫回来时,她却有意无意地当着他的面,摔坏了一只暖瓶……
阳台上种着些花草,那盆长势茂盛的茉莉,散发着扑鼻的芬芳。郭德洁平日挺喜欢摘上两朵或插在头上或别在衣襟上。兴许是心情不快吧,今夜她呼啦啦一把把扯下那些活鲜鲜的重瓣茉莉,狠狠地掷下阳台去。不是李宗仁上楼的脚步声惊破了忌怨的氛围,那盆茉莉花准会在她手下“豪华落尽”。
“德洁、德洁。”大概是听出丈夫的呼唤带着几分温情吧,郭德洁这才拍了拍手,从阳台上迎出梯口。
“我的心都急炸了,你……”郭德洁见李宗仁的神色比先前略有兴致,赶紧为他倒了杯凉开水。
“20 万,20 万东毫。”李宗仁右手伸着两个手指,边喝水边说,“向陈济棠要款的事,我想大概已是山穷水尽了,没想到他忽地怎么又回心转意,居然柳暗花明起来。”“真的,给了20 万!”郭德洁听说捞了20 万东毫,刚才那三分怨忌,两分怅情顿时烟消云散,“你怎么拿得回?”“他只给了一张便条,今晚一定要到财政厅去取,所以我回时绕道到我们驻粤办事处王逊志主任那里去了,叫他去办这件事,取到后即运回广西。”李宗仁将杯子放回茶几,重重地跌坐在藤椅上,又说:“我叫王逊志也暂把他那广西驻粤办事处放空一时期,先回广西一段时间再说。”“20 万东毫就叫他押运?”“当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几年,他这个办事处主任还是当得不错的。”“快去洗个澡吧,看你,急得一身汗了。”郭德洁这才又恢复了她那娇媚态,拉起满头大汗的李宗仁,推着搡着要他到洗凉房去。
16飞机从白云山机场起飞后忽高忽低地摇晃了一阵,总算比较平稳下来,只是声音太大,轰轰的,像矿山里挖煤的掘进机,震得人耳朵发麻。在飞机上,不是挨着耳朵,说话只能看见嘴动。这是一架只可乘坐四个人的小型飞机,两张二人软靠凳相对着。为了保持平衡,李宗仁和郭德洁只能各坐在一张靠凳上。
16
中午时分,乌云渐散,太阳隐隐约约,这架飞机才慢条斯理地起飞。
前舱驾驶室有两个机师,都是广东人,个头虽不高大,看上去却挺精明。他们各自都戴着副大耳机,坐在后舱的人当然不会知道他们说些什么。
这两个机师,李宗仁都不认识,只是上午在航空局老板那里付了包机的钱,这两个机师,才不卑不亢地领着他们上了飞机。那老板,当面也没有向他们交待说明:你们搭载的是大名鼎鼎的李宗仁总司令夫妇。兴许这两个机师背地里已经知道这两位乘客的身份,于神色间总有些不太自然。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皮箱、包袱,更有甚者,这位壮实威武的男乘客居然一身戎装,手上总提着个黑色的小公文包,鼓胀鼓胀的,八成里面装有短火!
飘过来一大团絮状云,来不及升降,飞机闯进乳雾里,驾驶室和后舱的玻璃窗外,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水,一时间视眼模糊不清。
飞机飞得并不太高,这云团有多大?无法估摸。飞机有些颤抖,李宗仁心中感到不踏实起来:这两个机师的驾驶水平如何?人一上了飞机,身家性命就全交给那架飞机,交给那机师,交给天了。如果遇上意外,是无可逃遁,无可奈何的。
飞机颤抖着,摆动着。郭德洁心里很恐慌,她真想和丈夫坐在一条凳上去,搂住他,依靠他。但是,这小飞机如同一条船,两人都坐过一边,必然要倾斜!她扶着拉手,脚顶着那些皮箱、包袱。
李宗仁毕竟是坐惯了飞机的人,他知道天气对飞机的影响很大,大声说话并用手势安慰妻子。他估摸,这一大团云雾闯过之后,飞机就会平稳些的。足有五分钟之久,飞机才穿过了云团。窗外,虽然还什么也看不清,但从窗子透进来的光明亮多了。
忽地,李宗仁见那两个机师指指画画,不时往后舱瞅一眼。凭经验,李宗仁猜测他们在商量什么。也许是触景生疑吧,李宗仁刚刚稍平静下来的心,也忽地升起一团云雾。在车站、码头、飞机上,是最容易出事的哟!
广东这个地方,与那个大杂烩的香港毗连着,什么人不有呢! 1917 年随孙中山先生南下护法的海军总长程璧光,死在珠江码头的冷枪下;1922 年,支持孙中山北伐的粤军参谋长邓仲元,倒在港九站人群熙攘的暗枪口;还有那曾任国民党广东政府财政部长的廖仲恺,大白天竟在省党部的台阶上被奸人放枪击毙……这世道,知名者,特别是手上握着军权、政权、财权的人,常常不死于明枪而殁于暗箭。眼下,这两个机师神色有些鬼祟,是不是想劫机改向而逃呢?蒋中正这个人,是什么事也做得出的。既是两广联合发出“冬”、“支”二电触怒了他,岂有只治广东陈济棠而不治广西李宗仁的?太冒失了!这一层关系,为什么上机前不想一想,万一这两个素昧平生的机师是蒋中正收买下的特务细作,半途中扭转机头飞往江西而去,我李宗仁岂不顷刻间成了阶下囚?
两个机师依旧指指画画,像是对着天空,又像是点着罗盘,李宗仁心中更加紧张起来。在高空本比地面凉爽多了,他额角上却冒出一串串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拿起一直放在身边的那个黑色公文包,拉开按扣,伸手去摸那支德国造的勃朗宁手枪。
郭德洁很精灵,从上飞机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李宗仁。
她关注着李宗仁的每一个动作,甚至神情的变化。李宗仁观察机师时,她的目光也随着朝那个方向望去。现在李宗仁的动作——摸枪,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难道真会出事?她恨不得冲过去问李宗仁:会不会?会不会?
万一……又怎么办?李宗仁看出妻子的神情,看见她在这种紧张的时候常常不自禁溢泪的眼角已经有些晶亮晶亮,他强制自己镇定些,不影响她的情绪。他重又把那只黑色的公文包放下,放在身边,自然,那支勃朗宁也没有取出来。
李宗仁微微闭上眼睛,装作打盹的样子,想借此稳住自己也稳住妻子。
但眼睛刚刚闭上,猛地又睁得老大,怎么能闭上眼睛呢,岂不是坐以待毙吗?他扭头想看看窗外,看看脚下是不是那条蜿蜒东南流的西江,可玻璃上那层雾水尚未被吹干,他还是看不清。他索性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机师,顺手将那只黑皮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准备应付万一吧!从开枪这个角度上说我还占着优势。”他想,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开枪:
那是同归于尽的事。
郭德洁默不作声,只依旧凝视着丈夫,她心里除了恐惧,没有过多的想法。她的命运和一切,都不是由自己来安排的。
“秀文和幼邻还不知道我已离开广州呢!”李宗仁心里突然冒出这念头。昨夜,他通知办事处主任王逊志取运20 万东毫时,已顺便交待过,要他派人照顾好李秀文母子。他打算到广西安顿下来,一切都有些头绪了,才把他们母子接回去。“我也应该去道一声别啊!昨夜不行,今早上也可以嘛!万一今天遇上意外,连个交待也没有。”李宗仁心里有些不安和痛楚。
说实在的,这些年来官场应酬,贴身照料虽是郭德洁相随,但李秀文那里还有他的旧情,还有他的骨肉,还有他的根和苗,他怎么忘得了,撇得开呢?
他想起今年春末,与秀文、幼邻在西堤大酒家吃西餐的那个星期天——那天,大概是公历5 月初吧。李宗仁一早起来,便到院子外去散步。
到广州这些年来,日子过得虽悠闲,但早起的习惯仍改不了。院墙外的街边有两株石榴,正值榴花开放的时令,一树火红,真惹人喜爱。榴树下有几个少年男孩在拍皮球,不时嬉笑着撞在树上,震落一团团小火球。那几个男孩,其中一个长得很像幼邻,他忽地想起前些年在香港的日子。那次,他被香港总督“动员”离境之前,曾到西摩台去过,行色匆匆,与秀文和幼邻告别。只有十一二岁的幼邻,拉着爸爸的手,要爸爸带他去遛马、吃西餐。可是,情势所迫,又已定好了船票,他无法满足儿子这个要求,以至后来在去西贡的船上,还感到很内疚。日月如梭,一晃几年过去,如今儿子已十六七岁了,再也不会那么天真地嚷着要他带去遛马、吃西餐了,可他心里却总还惦着那次对儿子的“亏欠”。
“今天去还了这个愿吧!”他心里想,见那几个男孩仍旧在兴冲冲地玩着,他急步折回家去。郭德洁刚刚起床,他向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叫她一块去,可她婉辞拒绝了。当他的小汽车刚开到庙前西街秀文住处的时候,正遇上秀文的婢女梅兰。梅兰见李宗仁突然到来,转身跑上楼去。
不待秀文下来,他咚咚地上了楼。见秀文和幼邻正在房里,他一把拉过儿子,亲切地问道:“几个月没见,又长高了,扁桃腺还发不发炎?”转脸又笑呵呵地问秀文:“你那头痛病好些了吧?香港那医生,是很有名的呀!”秀文和幼邻对他的突然到来,都感到有些诧异:平日里忙着些什么大事去了,很久很久不来,今天一来又那么兴致,干吗不先打个招呼?
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自然,这之中也有秀文的一丝怨气,不至于忙到那地步吧,就算这老妻子可以不来看,儿子总该来打个照面啊!李宗仁似看出秀文的心情,他也不辩解自己的难言之苦,只一个劲地说:“我今天是来还愿的。在香港时答应和你们一起去吃西餐,因要逃命没去成。今天陪你们去玩玩,走,这就去,坐我的汽车一起到西堤大酒家去。那里的西餐是广州第一流的。”……那天,一家人玩得很尽兴,吃得也很快活。他用汽车把他们母子送回庙前西街,自己才回到马棚岗的寓所去。那以后,因为忙,他再也没到秀文那里去过,幼邻有时到马棚岗这边来,也是来去匆匆,父子俩没能长谈畅叙。
“难道那次西堤大酒家的西餐,会成为最后的聚会吗?”李宗仁把思绪拉回到飞机上,郭德洁那紧张得有些惨白的脸,使他心跳加速。
“德邻!”她呼唤他。尽管那声音被轰鸣的机声压抑得听不见,但他已从她的口型和神色中,看出她的心情。他捏了捏拳头,向她点了点头,示意要她坚强些,一切有他呢!
李宗仁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想释放一下震耳欲聋的机声对耳鼓的压迫,还是放松一下对秀文、幼邻的思念造成的情绪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