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虽然两次见过郭月仙,一次是骑在马上,一溜烟而过;一次是在望远镜里,看得还算清楚,毕竟没有质感,加上当时不抱任何目的,只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印象虽好,但不得要领。昨天在学校那小操场上,他算是仔细看清了郭月仙。在李宗仁看来,那人儿身材是适度的,眼眸是明快的,皮肤是白皙的,举止是文雅的。她受师生之托向他献花——这自然是校花的美差,或许也是郭凤岗间接的暗示。当郭月仙亭亭袅袅地立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献花时,他心中不自禁地回荡着“美姑娘”这个词儿。当他高兴地接过郭月仙献的花,礼节性地回握郭月仙的那双充满着女性感的手时,一股激荡的潜流,使他这个不常激动的军官周身都有些微颤。说实在的,在元配夫人李秀文身上,他还不曾感到过这样的激动,虽然他也爱她,那毕竟是家人的撮合,而且是用“押八字”之类的传统方法挑选的。于是,他把激动和兴奋化为慷慨激昂的演讲,他谈拥护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谈他自己的保境安民主张,也谈他本人的片段经历和故事,以至于使训话时一向难免的唧唧嗡嗡的小圩会,变得鸦雀无声。这不是因为李宗仁的口才非常出众,而是因为这么个拥兵数千的三十多岁的总司令官到女子师范训话,在桂平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一整天,女师的学生议论纷纷,以至老师都无法正常上课。而李宗仁呢,训话归来,对娶郭月仙的事,由不置可否,突然间变成势在必行了。
今天一早,他便把郭凤岗请到司令部来,向他说明了意思,让郭凤岗正式到郭家说亲。郭凤岗满口应诺,匆匆而去,但一去便整整一天,直到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还不见影子。他心里未卜成败,不免焦急难耐。
远处天边几处火红晶亮的闪电, 伴随着几声沉雷响起。李宗仁纳闷地腾身而起, 在那间不大的卧室里缓缓地踱步, 无意中注视起自己的床来。
不知道勤务兵当初是从哪儿给他弄来这张“ 双凤朝阳”的床,锃亮的荔枝核色的国漆,经久不退,他心中不禁有些潜意识的惊诧。这种床,是时人用来结婚的床啊!凤凰者,雌雄异性也。
李宗仁顺手拿起床头茶几上那盅西山茶,重重地呷了一口,苦涩中带着特有的茶的清香。饮惯了,他喜欢这种浓茶,尤其是在今天。放下茶杯,他又拿起桌上那只怀表,已经九点钟了,梧亭是怎么回事,郭家同意不同意,也得给我个回话呀!
窗外,沙沙地下起雨来,晚春的雨真烦、真闷人!
“橐,橐……”那楼梯声很重很沉,一听便知道是军人的脚步。郭凤岗终于来了,头发和衣衫已被大雨浇湿,那双耸竖的剑眉上,挂着一串细密的水珠。
“梧亭!”李宗仁在楼梯口迎上去,神色带着殷切的企盼。
“德邻兄,”郭凤岗脱下外衣,擦着头上脸上的雨水,神色有些局促地说:“真是又出太阳又下雨,忧喜掺半哪。”李宗仁给郭凤岗递了块擦雨水的毛巾,又赶紧为他沏了一杯浓茶。听郭凤岗说了“忧喜掺半”,李宗仁心里稍稍稳了些,十余年来的戎马生涯,练就了他不屈于困难和自信的性格,只要不是“全军覆没”,他总还存在希望。
“此前,我们都还不知道郭月仙已许了人呢!”郭凤岗打开茶杯盖,李宗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和郭德洁在南宁一边说,一边冒热呷了口茶。他渴,和郭月仙父母说了大半天。郭家待他很和气,本乡本土的本姓人,不沾亲也带故。桂平的郭姓人,多是明清时从广东那边迁居而来的,见面称兄道弟,只要无利害冲突,自然是亲切的,更何况郭凤岗时下是桂平的水上警察厅厅长,对郭六来说,平时确也该算是巴结不上的人物。如今光临寒舍,而且是为女儿攀上总司令的亲事,郭家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所以,中午、下午一连留他吃了两餐便饭,郭六也丢下工专门陪着。就郭六夫妇的意愿,也是巴不得快快实现这门既堂皇自己又光耀门楣的亲事,无奈半年前,本县景乐杨家一男子已来求亲。这杨家的男子据说是旺族后裔,家屋虽已无大权势,日子却也还富足。而且,这男子还曾在陆荣廷的一名师长手下当过副官,人还精明,郭家便同意将月仙的八字拿去相合。偏月仙的八字拿到杨家后,压在杨家的香火台上,整整七天太平无事,证明郭月仙的八字已与杨家相合。于是杨家兴冲冲地送来了定婚聘礼。照习俗,郭家交出姑娘的八字,又接受了男家的聘礼,这婚事就算是大体确定了,而今再想要改换门庭,事情不那么简单。
“月仙女子是何态度?”李宗仁让郭凤岗坐下来,他却站在他面前。
“月仙今天上学去了。我和她父母的交谈,她并不尽知。只中午她回家吃饭时,她父亲当我的面征求她的意见。她却只顾羞赧地笑笑,说是师范还没毕业。不过,从她的神色看,她是倾向退掉杨家那门亲事的。”“太好了!太好了!”李宗仁高兴得似乎有些失态。他一拳打在桌子上,把刚才沏给郭凤岗的那杯茶,震溅得满桌。不过,他没有去擦那桌上的水渍,只顾倾暖壶又给郭凤岗添满了茶,然后重重地坐在郭凤岗旁边的那张木架藤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退聘礼?退聘礼有那么容易么?理由何在?人家肯不肯接受?”郭凤岗低着头,没有直视李宗仁。照以往他不敢这样对李宗仁讲话,今天,他觉得该把话讲明白些,让这位总司令官对男女事的麻烦估计足一些,这事可不比打仗,自有微妙之处,拼实力也不一定能奏效的。
“关键在哪?困难在哪?梧亭,你是我的高参哪!”李宗仁仍然颇有自信。
“关键自然在郭家,在月仙本人的背向,在郭六的坚定。至于郭妻潘氏,我看她无甚见地,多看丈夫的脸色说话。”
“给予利益,晓以利害。难道我们还比不过景乐杨某人吗?”“德邻兄,钱,要一笔钱。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郭六这种泥水匠包工头,眼下的家境并不富足。没有钱,能使他坚定吗?”“要多少,你尽管说!”“眼下,这陆荣廷的钞票已如同解手纸,烂贱不值,人们都喜欢要硬货(即光洋),先支个300‘袁大头’吧!”“300‘袁大头’当然不是问题。你打算如何用?”“聘礼,加倍退。除原封退还杨家所有聘礼外,再另置一份同样的,一齐奉还,就说是月仙本人不愿,强按牛头吃水不成,请杨家见谅。这估摸要150 大洋,另150 大洋则尽送郭六,说是总司令给未来泰山大人的见面礼。正式聘礼,把亲退掉后再厚厚送上。”“好,明天你再到郭家去一趟吧!”
“德邻兄,这不够呢!人说放长线钓大鱼,我们还要许愿。”“许什么?”“许郭月仙与总司令完婚后,帮郭家还清过去债务,并为郭六建一幢新房……”“这些我都答应了噢。你去办吧!”“你放心好了,我来办成这件事。”窗外,雨依旧下得很密,郭凤岗却执意要走了。李宗仁知道郭凤岗是不敢在外面过夜的,他那妻子可厉害了。
夜,已经很深。郭凤岗走后,李宗仁才解衣睡觉。戎马倥偬之苦,他已经惯了;孤单一人,也习以为常。莫说还有这种“双凤朝阳”的床睡觉,就在野外的草窝里,在乱石嶙峋的山梁上,与蚊蝇蛇蝎为伴的日子,又何尝没熬过来?他不觉得苦,也不感到孤寂,而今晚,李宗仁却失眠了,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涩、辣,一齐涌上心头,然而却不均匀,苦涩之感似乎特别浓重些。作为一个军人,吃苦自然是本分和意中事,但作为一个出生入死且已经拼出了些业绩的军官,他觉得少了许多常人所有的欢乐。李宗仁不是那种醉生梦死的军人,他不曾有“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慨叹,他还想图谋进取,甚至一揽广西。然而,他觉得他同时也可以有伴随着奋斗、伴随着进取而存在的欢乐和温慰。他铁了心,非要办成这事。像以往打仗时遇上周折一样,他要百计千方,力图取胜。
这一夜,雨—直下到天亮。
4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宗仁想娶郭月仙的事尽管做得秘密,还是让周围的几个将佐知道了。几天来,他们在背后议论,有人觉得冷落元配,另娶新欢,是不重义;有人觉得男人娶三妻四妾什么的,时下在中国习以为常,不足挂齿;有人认为官当大了必然要走这条路,军人嘛,四海为家,多娶几房妻室理所当然;也有人觉得事不关己,少说为佳。微辞虽微,也断断续续地传到李宗仁耳里。李宗仁不计较,也不理睬。
这天,李宗仁与副官早早去遛马回来,便到司令部的天井里去洗漱。
忽然,刚拴好马的副官急匆匆跑进来报告:“李总司令,何团长找你,现在门口。”何团长一贯与李宗仁相处甚好。他为人耿直,行军作战也英勇,颇得李宗仁器重。不过,除了开会研究戎机或有公干而外,他很少到李宗仁的司令部来。
李宗仁匆匆洗漱完毕便迎何团长进了司令部的小客厅。客厅布置得十分素雅,除两套木沙发和一个小茶具柜外,几乎是空空如也。墙壁上连张地图也没挂,只有个不知名的人写了张“天时地利人和”的立轴,孤零零地挂在北壁上。
“总司令,今天我要找你商量一件我不该关心的事。”何团长脸色有些严峻,他跟李宗仁多年,虽然也知道李宗仁待人宽厚,但今天他要讲的,确实是一件他不该讲或者至少是可以不讲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