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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夏历的二月初,天气还很冷,本该悄悄退隐而去的冬寒,却赖着不走。北风有时还能搡得动人。中南海里那些曲廊走道上,偶尔匆匆地走动着几个人影,都是戴着风雪帽,裹着棉大衣的。料峭春寒,使太液池边的树木依旧那么光秃、萧疏。
居仁堂里却温暖如春,不独壁式暖炉里火势很旺,那一阵又一阵的电话铃声和廊道上接踵而至的送电讯、报刊的秘书、勤务们的脚步声,使这里的气氛紧张而热烈。李宗仁坐在办公室那张宽大且胸前处凿成半圆形的办公桌前,神情亢奋,果断而利索地接待一批批来人,回答一次次电话。
他脸色黑红,容光焕发,和以往一样,着一身军便装。他大概是觉得只有穿军装,才能充分体现出自身的威严与大度——他现在是统管华北军政的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主任。
那年他在桂林办完母亲的丧事,便风尘仆仆赶到老河口,继续指挥五战区官兵与日寇作战。1943 年9 月,兴许是因为台儿庄之役功高震主,蒋委员长突然免去他的五战区司令长官职务,任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驻汉中行营主任。此次调动,名义上是升迁,实际上是剥去了他的军事指挥实权。
好在全国军民齐心抗战,日寇败绩已是大势所趋。果然,1945 年8 月,日寇无条件投降,蒋委员长又把他调到北平来,这北平行辕(原也叫北平行营)
主任和汉中行营主任一样,也是个有职无权,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闲官,凡大事老蒋必插手或遥控,除身边几个亲信外,他丝毫没有调兵遣将、控驭下属之权。两年多来,他一直压抑和按捺着愤懑的情绪,明知老蒋故意要这样对待他,何处有青天?自前年春国共两党内战爆发以来,共军在西北、东北势力日益扩大,国军却屡屡败北,华北之势已成危局。加上北平为近代中国学生运动圣地,去年的学潮虽已劝息,但危机四伏,随时又有可能再起。这中南海居仁堂虽屋宇华丽宽敞,环境幽雅舒适,可北平岂是久留之地?所以,他在这困境中强打起精神,试图借即将在南京召开的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行宪”之机,竞选副总统,争取逃离这四面楚歌的故都北平。
李宗仁左手拿起办公桌上那台锃亮的铜壳电话机的话筒,右手轻轻地摇转了一圈信号铃柄:“机要处吗?叫李处长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不到三分钟,机要处长李杨喘吁着雾气,急步匆匆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德公,有事?”“嗯,先坐下,先坐下!”李宗仁让机要处长坐下,自己反而站了起来,打量着眼前这位大眼滴溜,鼻子尖尖的李处长,他心里像吃了秤砣般稳实,“你把工作向副手交待一下,今天下午就乘快车到南京去一趟。”“去南京?”李杨睁大眼睛,困惑不解。
“不错。帮我带两封机密信去,一封给黄季宽先生,一封给傅泾波先生(司徒雷登的私人顾问),请他及时代转给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先生。”李宗仁像昔日在战场上发号施令似的威武傲岸地立着,双手抱胸,目光严肃得有些令人生畏,“快去快回,最好带着他们的回信返平。”说毕,他转身在那个上着暗锁的抽屉里,取出两封已经封好的亲笔信,郑重地交给李杨。其中给司徒雷登大使那封,封口上涂了红火漆。
“我这就去交待工作,准备出发。你放心好了。”李杨恭敬地辞出,他一直送到门外的台阶下。望着机要处长匆匆而去的背影,他自顾点头。
这李处长,曾是黄季宽的机电室主任,叫他送信,万无一失。
回到他那温暖的办公室,他情绪有些激动。这两封信,一封是告诉他的助选参谋团主任黄绍竑,他即将在北平向中外新闻界公布他的竞选意图,发表竞选演说,并催黄绍竑在南京立即协助邱昌渭打起“李宗仁竞选事务所”的招牌,大造声势;另一封则是感谢司徒雷登及美国政府在舆论上给予他竞选副总统的支持,并向他们透露他竞选的初步方案和设想。他似乎觉得,这两封信只要一到南京,那边的鼙鼓就会轰轰烈烈地擂响起来,希望的帆也将高高升起。
兴许是因为激动,李宗仁感到有些热。他索性解开呢军衣领上的两颗纽扣,缓缓地在室内踱步。他这北平行辕主任的办公室,不仅与他以往当军长、战区司令长官时不相同,就是与前几年的汉中行营主任办公室相比,也大不相同。几十年来,一贯治军,办公室里挂贴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地图,要不则是武装带、佩剑和望远镜,哪怕是前些年在广州半闲居,百子路马棚岗的李公馆里,也是让人一看就会严肃紧张起来的墨绿色绒布军事挂图帷幕和他那支用红绸裹着柄儿的勃朗宁手枪。如今,这办公室不仅宽敞,几净窗明,玻璃门角柜里还摆着几只工艺精巧,颇显富丽的景泰蓝花瓶。
豆灰色的墙壁上,除了华北政区和北平市区的两张大地图外,居然还挂着几幅屏条和一幅上绫装裱过的《寿桃图》。
那屏条是国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先生前些年送的几幅草书。按李宗仁之嘱,写的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墨迹龙飞凤舞,章法不凡,功力深厚,叹为观止。那幅《寿桃图》,则是出自时下居住北平的国画大师齐白石老人之手。白石老人喜画花鸟虫鱼,虾功尤著,这寿桃则不常画。
毕竟是炉火纯青的大师,壁上这幅“寿桃”画得栩栩如生,细细品赏,如闻其味,可以乱真。前年秋李宗仁刚来北平任职时,因抗战刚结束,北平的粮食和燃料供应很是成问题。一天,80 高龄的白石老人忽然拄杖走进他这办公室来,说他无法买到米和煤,听说李主任“礼贤下士”,特来相求。
李宗仁见如此名画家居然无米下锅,无煤作炊,一时又无其他善策可想,便在行辕人员配额中酌量拨了些米、煤相送。这件事竟使老画家感激涕零,他打听得李宗仁的诞辰,于去年的8 月13 日,亲自送来这《寿桃图》,说是为李主任夫妇寿。
李宗仁在《寿桃图》前停下脚来,又会神观赏了一番,心想:这几年,我多和文人墨客打交道,不知情者可有附庸风雅之嫌?他伫立片刻,又自嘲般淡淡地笑了。的确,武人在战场上要靠枪炮,在官场上可得靠笔墨啊!
他的行辕秘书长萧一山,高级顾问邱昌渭、甘介侯,新闻处长黄雪邨,都是教授学者,怕什么闲言碎语呢?眼下,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些文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台黑色电话机的话筒,这是外线。
“哪里呀……哦,胡校长吗……对!南京方面我已去人催了……哦,记者招待会吗……就在中南海里……今天……对,今天下午。”电话是北平大学校长胡适打来的。这位曾任过中国驻美国大使和行政院最高政治顾问的学者,近两年来与李宗仁关系甚笃,常常是行辕的座上客。自去年秋冬,风闻李宗仁要竞选第一届副总统,他曾多次从旁打气助兴。
李宗仁因各方面关系尚未疏通,对胡适的鼓励只持不置可否态度,笑谢一番。今年初,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密锣紧鼓,各地选国大代表轰轰烈烈,李宗仁参加竞选之事益彰。胡适主动写来信函,对李宗仁的打算“表示敬佩,表示赞成”。特别是自今年2 月26 日,因读者建议,在《北平日报》上举行了一次全国竞选副总统推测性民意测验,对有竞争力的李宗仁、于右任、程潜等人作意向投票,据说李宗仁的票数遥遥领先,胡适对李宗仁竞选的事就更加关心,几乎每星期都要通一次电话,互谈情况。刚才的电话,就是胡适催李宗仁赶快在南京成立竞选事务所和在北平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他想:这位胡校长,真不愧是当过高参的人,审时度势,颇有些非凡的见地。
李宗仁打开抽屉,刚想拿出那个深灰色绸面笔记簿记下今天遣李杨赴京的事,秘书处的丁秘书便推门送进来今天刚到的各地报纸。
《经世日报》李宗仁只是翻翻题目,那是他北平行辕的机关报,调子当然是他定的。头等重要的稿件,萧秘书自然会来请示他。南京的《新民报》李宗仁看得比较仔细。因为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即将开锣,《新民报》上关于竞选的动态和预测,便成为主要的内容,每天,几乎都有他认为可读的文章。今天他打开二版,“人物述评”栏的文章中又是关于于右任、程潜和他几位已传出要竞选副总统的人的情况分析——“……李宗仁的作风有点像罗斯福,中间偏左的政策。因此,一般的青年和知识分子相当热烈地支持他。其次,据统计,青年团在国民代表大会中代表的数额相当多,照过去的种种关系,自然而然地同情李氏……”报纸上把他比喻成美国著名总统罗斯福,李宗仁心里一阵欣喜。竞选尚未开始,声誉便如此之高,这是他过去所不曾料想过的。
他最关心《北平日报》,关心报上那可比性的民意测验。于是,他放下《新民报》后,便把《北平日报》挑了出来,因为昨天是民意测验的最后一天,今天,报上该公布结果了。李宗仁很相信这次民意测验的真实可靠度。这次民意测验是读者自愿进行的,参加者事先买一份报纸,然后把报上印着的选票剪下来,圈好自己愿圈的候选人,或附上意见书,然后再加封,贴邮票寄回报社。
李宗仁照例关注着一版的左下角,那是为这次民意测验辟的专栏,每天都有一篇读者来信摘登,对他、于右任、程潜等几位副总统竞选人,说长道短,估摸预测。半个月来,舆论的趋势有利于他。
果然,在往日刊登读者来信的地方公布了测验结果,李宗仁的名字排在第一。他推了推鼻梁上那架老花镜,要想看准确些。57 岁了,看报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字,非这副“二品子”不可。
此次民意测验,读者共投票28866 张,统计结果如次:李宗仁:
26563 票,程潜:1163 票,于右任:1125 票,另废票15 张。
李宗仁激动得眼睛都有些润湿起来。他赶紧取下眼镜,用手背轻轻地印了印眼角。如此悬殊的对比,令对手望尘莫及的领先,这的确太出乎意外。
天哪,祖宗,还是观音菩萨,他下意识地不知道要呼唤、感谢谁了。
李宗仁感到头有些晕昏。他近年来常有这毛病,夜间休息不好或是情绪紧张、兴奋,头脑便有些悬悬的,一阵阵不适。他顺手从桌上那包精制的“大英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着慢慢地吸了起来。烟,本来是刺激振奋神经的,他却把它当镇静剂了。说也怪,几口吞云吐雾,脑子真是稍稍平静了些。他不待把那支烟抽完,便抓起话筒,给在家的妻子挂电话。
他的李公馆在北长街,那是一幢两层西式楼房,还有一个设有假山、喷水池、花坛和草地的大院。
接电话的是郭德洁的使女小凤。她说,夫人刚才还在看报纸,突然便放下报纸唤上司机,开着那辆福特小轿车出去了,也不知上哪里去了。
北长街到中南海,坐汽车不过十分钟。李宗仁刚刚放下话筒,郭德洁使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那件中灰色呢面皮大衣,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身姿,并不显雍容华贵。眼下在北平故都,她当然算是“第一夫人”。
“德邻,今天的《北平日报》……”“我看过了。”不待郭德洁把话说完,李宗仁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桌边的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他深情且欣慰地望着她,彼此心照不宣。
他觉得妻子已经变得很成熟了。他比她大十五六岁,以往总把她当小妹妹看,觉得她还有些稚气。今天,他似乎全部否定了自己过去的这种看法。
他想起了去年秋天,召开国民代表大会和“行宪”的事刚公布,她就敦促他参加竞选,可他却犹犹豫豫,未下决心。竞选不仅要花一大笔钱,还要人缘关系和全国乃至国际上的支持。后来,司徒雷登向他暗暗授意,说是七八月间,美国政府特使魏德迈在中国进行了一个月的调查后,认为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已麻木不仁,贪污无能,中国的复兴有待于有感召力的领袖,种种迹象表明,在中国,他李宗仁的资望日高,希望他出来竞选。他曾经激动过、振奋过,可与他的老搭档、任国防部长的白崇禧和任监察院副院长的黄绍竑通气商量,两人都似乎觉得就政治背景而论,成功的希望很少,他仍旧下不了决心。正是她,在这样的时候,极力苦劝他打消顾虑,参加竞选。他没忘记那天夜里,他们在中南海太液池泛舟消闲,当篷船划过通瀛台的那座长木桥时,一轮明月从薄云里钻出来,幽暗的大地顿时明朗起来。郭德洁指着月亮说:“德邻,俗话说:‘满天星斗无用处,半边明月照山河。’人,就是要做月亮,莫当星星啊!”他点了点头,没有回话。郭德洁又说:“要竞选即应早有表示,早下决心,以求先声夺人,才能获得竞选优势。就像我们女人家找对象,若像乡下姑娘那般左思右虑,羞羞答答,心中既想又不敢开口,怎么能得到如意郎君?比如你在桂平追求我时,如果我不勇敢地辞掉杨家,倾心于你,我们哪会有今天的美满婚姻?”……那天夜里,他彻夜难眠,仔细思量,觉得妻子的话颇有道理,第二天便下了决心,马上去信去电请安徽银行行长张岳灵和黄绍竑、程思远来北平晤谈……运筹帷幄,多方谋划,才有了今天,有了这26563 票的绝对压倒多数……
“德洁,我想和你出去走走。”良久,李宗仁才对坐在一旁翻阅报纸的妻子说。
“外面很冷。”“有风吗?”“风倒不很大。”“陪我去走走吧。我觉得这办公室里很热。”郭德洁嫣然一笑,她知道丈夫的高兴与激动,她自己又何尝不有同感?
“走吧,到瀛台那边散散步去,好在今天有些哑太阳。”北平2 月的春风,还裁不出枝头的细叶。太液池畔,古槐榆柳还在冬寒的余威中待机,枝桠依旧光秃秃的。太阳似有似无,只能在心理上给人些许温慰。李宗仁披了件皮大氅,戴了顶深灰色的羊皮帽,双手叉笼在袖子里。他很少这样走路,军人的正步走姿势几乎习惯成自然。他们边走边谈,过了那座木桥,便来到南海瀛台。此瀛台乃环水一小岛,有殿宇楼阁数处,林木繁茂,环境极佳,清朝顺治年间建宫室为避暑之处。光绪戊戌事变之后,清德宗皇帝被西太后幽禁于此。民国初年,袁世凯大总统让黎元洪副总统居住于此,其意与西太后幽禁德宗皇帝相仿。
李宗仁和郭德洁在殿宇楼房边的石径上走着,并无意进那些红墙黄瓦、朱门漆柱的殿宇里去。石径上没有别的行人,他们可以放心地交谈。
“德邻,你估计孙科有没有出来竞选的可能?”郭德洁近来看报比李宗仁还认真,她发现南方的报纸上对孙科有些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