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主席卢汉投共迹象已明,西南局势已危如累卵。我们奉命再次来请你迅速返渝主事。”李宗仁见朱家骅手里拿着文件,口里话语强硬,知道是来摊牌的,只端起那只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轻叹了一声,不作回答。
“总要先救命啊!他这样子,哪能就回重庆去呢?”郭德洁这些年毕竟见过世面,也和高层的官僚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大本领、多高水平,见他们有逼李就范之意,便毫不客气地回了话。
“这是中常委的决议。”冯兰友估计依旧不可说动,便从朱家骅手里拿过那文件,递到李宗仁手里。
这是一份印着国民党中央常委会头衔的打印文件,上面列着会议的时间、地点、与会人员和一些陈词套话,正文却只有寥寥几语:
“……以当前国家局势之严重,西南战况之艰危,中枢不可一日无人主持。仍切望李代总统宗仁同志迅返中枢,力疾视事。万一为病势所不许,再请总裁复行总统职权。”“岂有此理!”李宗仁看完文件,信手往茶几上一撂,说道,“本人具有法统地位,不受中央常委所制约。更何况我的病情,你们不是不知,为何如此逼人?”“德公,”冯兰友从没见过李宗仁发这么大的火,他稍稍缓和了口气,“这是中常会的决议,我和骝先(朱家骅,字骝先)兄只不过受指派来转达罢,有事好商量。”“那就请你们也代为转达我的意思:李代总统不受国民党中常会制约,不日即赴美就医。中枢领导问题,按我前几日在南宁发表的书面谈话办理。”冯兰友不置可否。他呷了口茶,瞟了一眼朱家骅,那张多肉的脸上泛起一层不适的红晕。
朱家骅也下意识地呷了口茶,想掏出烟来抽烟,以缓和缓和气氛,可见这小客厅十分洁净,连个烟灰缸都没有,平时常抽烟的李宗仁也似乎忘了抽烟之事,于是掏烟的手又缩了回来。李宗仁的性子,他大抵是了解的。
上次在迎宾馆宴蒋,可是他一手促成,其意是缓和一番李、蒋关系,结果却事与愿违。李宗仁对蒋介石怨气很重。李宗仁的这般回答,他们事先也已有所预料,没想到的是这位一向比较随和的“德公”,态度竟变得如此强硬,三言两语,让他们没有回旋的余地。
“德公,恕我们粗疏,你的病情的严重程度,我们有所不知。”朱家骅只好转过弯子,摊第二张牌了,“若非得出国医治不可,我们自不该劝阻。
昨天我们启程来港时,蒋总裁有句交待,说是你这次出国医病,可同时以副总统名义赴美考察,并代表他在美接洽,争取美国更大援助。若是你同意这个办法,你的出国费用全由政府负担,其他困难也可代为解决。”“混账话!”李宗仁气呼呼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他记得医生多次告诫他治疗期间不能心躁发火,但情势如此,岂可遏抑,“蒋中正已经下野,国家《宪法》上并无总统辞退之后可随时复任的规定,更不能以平民之身份,未经合法选举而出任总统。至于争取美援那是我自身的责任,我怎么能代表他蒋中正去向美国讨价还价?再说,出国费用的事,他老蒋也管不着!”郭德洁见李宗仁气得全身发抖,胸口大起大伏,话语已经说完,嘴角还在颤抖,赶紧扶他坐下,劝道:“德邻,医生再三叮嘱过你不要生气啊!”“他们就希望我生气!他们就专来惹我生气!”李宗仁指着冯兰友和朱家骅愤愤地说,“希望我快死。可我不会死,我要快快把病治好,和他蒋中正斗到底。你们回去复命吧!去吧!” “丁零……”外间又响起有人求见的铃声,朱家骅和冯兰友知势不可挽,趁此匆匆告辞。
李宗仁放下手上的《大公报》,心里有些郁郁沉沉,那上面登着明天的天气预报:阴,有小雨,北风三至四级,最低气温零度……香港这岛子,很少有这样的气候啊!泛亚航空公司直飞美国的客机已经包定了,去不容缓。
他拧开桌上那盏荧光台灯,洁白的病房又增添了几分冷色。
香港这时节,本不该有这么冷的,今年特别。他披上那件将军呢大衣,斜靠在床沿上。德洁刚才走时再三叮嘱他好好休息,明天在飞机上有二十多小时的飞行,精神会受尽折磨。她回寓所去除了关照那调皮的志圣,还要看守那些贵重东西。她不放心让别人看守,那些箱子里除了高级衣物、名人字画、传世古董而外,还有那么多黄金和美钞。
这些钱,有的是自己的积攒,也有的是广西银行拨给的。到美国那样的国度里去,没有金钱是寸步难行啊!更何况此一去,究竟是待多久?郭德洁说不定,李宗仁也说不定。所以,他让她回去了。本来,他想让她陪着,他今晚心绪总是不宁。这一生,他算是第一次正式出国,第一次到西方去,到那个强大得能生产原子弹也敢于施放原子弹的国家去,一切都未可知,特别是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回到生他养他的这块中华大地上来?不说回到南京,回到桂林,能不能回到这“中间地段”的香港,他也没有把握,没有半点把握!
故乡的亲戚,多数已经来香港了。这个上世纪末就租让给了英国的岛屿,共军大概一时是不会攻占的。作为华洋集散之地,它的特殊地位可以保证在岛上生活的人的基本安全。因为签证的事,秀文这次不能同去美国,虽有些遗憾,但幼邻在跑马地附近的联合道为她买了一幢颇为舒适的小洋房,佣人田嫂也跟来了,生活总还算过得去的。人生聚散是自然的事,便何况她已经孤独惯了。
这几天,他经常惦念着的是白崇禧,那个和他共同奋斗近30 年的桂林老乡。
自广州失守以来,小道消息已传闻白崇禧将捐弃前嫌,打算再度与蒋介石合作,共挽狂澜。他也听说过白健生对他已有微词,但他不相信他会背叛他。几十年来,他们俩明里暗里数次反过蒋,老蒋对于他们当然是耿耿于怀的。不仅他李宗仁,白健生也几乎被睚眦必报的蒋介石置于死地。
那次他逃离河北乘船亡命上海,若没有张定璠和友人们的鼎力相助,熊式辉的大炮早使他白健生葬身鱼腹。他清楚地记得,中原蒋、冯、阎大战结束,两广重新联合之后,白崇禧逢人便说:“只要我还有一支枪,我就要反蒋!”去年的竞选和今年初的逼蒋下野,他白崇禧不仅献过要策,也出了大力。
老蒋当然也会铭记于心,如今哪会真正地相信他呢?健生啊,几十年刀兵水火,人世沧桑,难道连这基本的是非你也不明白?说什么“小诸葛”呢?
你若真正在这种时候还投到蒋氏的怀抱里去,岂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但是,李宗仁又不得不相信蒋、白的合作正在酝酿、正在进行,合众社、美联社、中央社频频发布新闻,以官方透露的消息为依据,扬言蒋氏复出后,白崇禧将出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全权指挥大陆军事……尽管此说不免无稽,谁要出任行政院长、国防部长难道他这个代总统都不知不晓?但无风不起浪,而且出国就医之后,在国民党中枢和府院中枢的官员里,李宗仁已经是属于下野之人了。
他突然又忆起6 月间在广州迎宾馆与白崇禧小酌时的一段对白:
“德公,局势如此,我们得考虑退路。”“我还没有想它。你可有打算?”“实在大陆站不住,我们也到台湾去,如何?”“乌龟王八才去台湾!”
“你……”“由他去吧,人各有志,哪能勉强!”李宗仁喃喃心语。他撑起身来,搓了搓手,坐到写字桌前。荧光台灯发出嗡嗡的声响,单调凄厉,犹如心的战栗、情的哭诉。二十多年前,广西崛起的“桂系三杰”,曾经从睦南关打到山海关,曾经与蒋介石多次抗衡,最后竟真的把老蒋弄下野。然而曾几何时,黄绍竑投共了,白崇禧看样子要去投蒋,我李宗仁呢?重病在身,去国而治,前程未卜,真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决意给白崇禧写封信。既向他剖陈利害,也向他再表决心:
乌龟王八才去台湾!
李宗仁那封信写得很长很长,一直写到天亮。
窗外北风呼呼,病房外的那两株梧桐树,在大风中摇曳,片片黄叶飘落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