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击浪生涯:李宗仁和郭德洁的执手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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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孤独是人生的极苦,于是就有了飞向太阳的归燕(4)

正在这时,在纽约肿瘤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却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另一幕悲剧——郭德洁的乳腺癌切除手术已经做过近两周了。手术后的第二天,她从麻醉所制造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裹着多层纱布的胸脯,一个十二万分不愿意的灾难变成了现实,她痛苦地足足流了一整天苦涩的泪水。温柔而彬彬有礼的护士,那一天奉劝过她多少次,给她更换过多少次枕巾,她记不清,也无法记清,直到医生来给她讲述手术后精神过度痛苦会给伤口带来多大危害,她才在恐怖心理的指导下,强抑住涌泉般的泪水。按照当时美国医学界的习惯,对癌症病人作手术,也只称为切除肿瘤。郭德洁虽然知道自己患的是乳腺肿瘤,但不明白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病情到了什么程度,善良的医生只是严肃地向她宣布过“必须作手术”的结论,而没有过多地交待其他。这便是造成她两年半以前的逃医和这次作手术前曾犹豫迟疑的原因。好在现在手术已经顺利地做完了,十多天来,伤口也没有感染,一切都属正常。

这天早上,医生照例又来查房了。手术过后,医生每天的查房只是看看伤口,量血压和探体温都是护士的事。如果照往天,医生揭开纱布看到伤口没有异样,就会默默地点点头,最多道一声“好好休息”,便轻步离去。

而今天,医生看毕伤口后,让护士端来一张小皮转椅,坐在郭德洁的床边,亲切而严肃地问道:“夫人,手术之后,您觉得一天比一天好吗?”“很好,博士先生。真谢谢您了!”郭德洁语音虽然很纤细,但这些常用的英语,她说得相当清楚。

医生没有正视郭德洁。他一直打量着患者那个盖着多层纱布的胸脯,回忆着十多天前为她切除乳腺癌时的情景,当手术刀切开白皙的皮肤,深入到乳腺组织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肿瘤已经不属于良性。他克制着自己的惊讶,认真地为她切除了明显的坏死组织。但是,由于已是晚期,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生命死敌排除,便让她离开了手术台。这些天来,他来查房,心里总是感到不安。他生怕眼前这位夫人问起病情,而他又不愿给刚刚施行过如此大手术后的患者以如雷轰顶的打击。好在这位代总统夫人反常地明智,她一直没有启齿。愈是这样,他愈是感到不安。于是,他今天打算1965 年7 月,李宗仁从美国归来,周恩来总理等国家领导人到机场迎接。

将实情告诉她。他不打算再作任何隐瞒,因为隐瞒事实,毕竟有悖于医生的职业道德。

“夫人,您出院后有些什么打算?”医生终于又开了腔。

“博士先生,我的想法很多很多!”郭德洁听了医生的问话,心中升腾起一种意外的高兴。她估摸自己的病情不会很要紧,于是兴奋地回答说,“我准备到南部城市休斯敦去,逛逛那里迷人的公园。我还想到旧金山会会朋友,如果身体恢复得快,我还要去一趟巴黎,看看那里的女子服装博览会,到凯旋门去照几张相……”“请原谅,夫人!”从来不打断别人说话的医生,第一次不礼貌地插了嘴,“我不反对您的这些美好的愿望,但是您未必还能够实现它。我要告诉您,夫人,您所患的病是乳腺癌。这的确也出乎我原来的预料。由于手术作得太晚,癌细胞已经扩散。”“啊!真的吗?”郭德洁刚才脸上泛起的那一丝兴奋,顿时变成了一种绝望的恐怖。她话语有些颤抖,眼角也不自然地在抽搐。

“我绝不是吓唬您,夫人。”医生的情绪不免也有些紧张起来,“我还想告诉您,上帝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十分公正,他还为您保留了两年的时间。两年,对于您这样年龄和对未来存在着美好憧憬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了。但是,上帝不会再宽容。我今天之所以要将实情告诉您,是希望您充分利用这两年宝贵的时光,这便是我作为一个医生应尽的责任。”郭德洁的脑海里像滚过万钧雷霆,像刮起十二级台风,天昏地转,日月无光。而自己,已经被雷霆击碎,被台风卷进那永远永远也见不着光明的魔窟。足足有五分钟,她没有说话,以至神经都不能指挥嘴唇的开启。

医生默默地坐在床边,他可以想象她的心境,他等待着向她告辞。

“谢谢!”郭德洁终于用比哭泣还要令人心碎的音调,向医生还了礼。

“夫人,不必谢我!”医生很冷静,兴许是因为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场面,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他站起身来,示意要身旁的护士搬走那张小皮椅,然后又俯身对郭德洁说,“欢迎您有时间再来做客,但是,作为我的病人,这是最后一次了。请原谅,失陪了,多多保重!”医生走后,郭德洁一直闭着眼睛。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的心理,仅仅用“痛苦”二字是无法包容的。她想让护士去要几粒安眠药来,用昏睡暂时地改变一下眼前这复杂得难以忍受的心境:她又希望突然听到一则千真万确的消息,刚才和她说话的那位医学博士是患了神经病,他告诉她的一切,全是无稽的谎言。然而,这二者都不可得,病房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心里实在太乱,乱得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咬了咬牙,想克制脑海里乱哄哄的思维,勇敢地睁开了眼睛。她那双柳叶眉下晶亮的大眼睛,曾经集中过女性的妩媚,在阳光下,在风雨中,在夜色里,这双眼睛曾经追求过、憧憬过、希望过、也努力过,然而今天,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失神。兴许是较长时间的失眠,或是连续不断的流泪,使她那洁净得微微带蓝的眼白布满了暗红色的血丝,原先闪射着光芒的眼珠,也变得黯然失色;眼角的鱼尾纹,因为身体的消瘦而更加明显。

她缓缓地动了动脖子,让双眼环顾了一下这间不大的病房,洁白得有些清冷。她不由想起16 年前在香港太和医院那间特别病房里陪伴李宗仁的日子。那病房也是这么静,也是这么洁白,不同的是,那时的李宗仁尽管心情痛苦,病魔缠身,但毕竟对未来还抱有一线希望,至少是还能指望着身体的康复,而今天的她,却一切都绝望了。两年,上帝留下的气数,730 个日日夜夜,弹指间便命归九泉。上帝呀!你为什么这样残忍呢?

郭德洁想挪动一下身子,她已经这样仰躺着不知多少个小时了,全身的肌肉都感到酸痛。护士已经离去,她也不愿按响床头的呼唤铃,她打算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完成挪移身子的动作。她始而不敢用力,生怕牵扯尚未愈合的伤口,好久动弹不得,最后,她咬紧牙关,使劲将身子微微侧转过来。

她感到一阵难得的舒适。人啊,就是要在适当的时候变换一下自己的位置的。就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要返回祖国去。那里没有上帝,那里的人不信上帝,只信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再说,祖国有中草药治病的绝招,许多西医治不好的病,中草药反而能治。说不定那些中草药医生,就是我性命的观世音菩萨啊!

“唉!”想到此,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竟奇迹般睡着了。好多天了,她都没有这样熟睡过,以至李宗仁出现在这个病房里,坐在她的床跟前时,她半点也不知道。

“德洁,德洁。”李宗仁在床前静候了十多分钟,仍不见妻子醒来。

他不能让司机等得太久,只好轻声呼唤。

“啊,德邻,是你。”郭德洁终于被唤醒过来,她用手轻轻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着神情有些激动的丈夫。

“你可好些了?伤口还痛吗?”李宗仁见妻子那憔悴的神色,心中痛苦与同情俱生。真是“树怕风来摆,人怕病来磨”啊。半个月来,精神的和肉体的折磨,使她和以往判若两人。她已经再也受不了精神的重负。他今天本是来和她商量自己离美返国的事,是来向她告别的,可怎么好开口呢!

“一切正常。”她回答得很简单,她已经看出丈夫今天的情绪有些异常。

“还要多久能出院?”“什么时候都可以,主动权完全在我自己。”“哦,哦,那就好,那就好。”李宗仁有些支吾起来。已久的归国宿愿,眼看就要得以实现,他不能不把这消息告诉妻子,更何况她一直赞成自己回国,五年前还为此事到香港奔走过,但这消息对于她,则并不见得完全是一则喜讯。毕竟是40 年风雨同舟的老夫妻,老来的分别便是孤独的开始。

她这么个弱体质,即便有佣人照护,怎比得上相濡以沫的亲人?但事到如今,他又不得不以实情相告,归心似箭,照他自己的心情,他恨不得明天就启程。

“德邻,程思远最近可有信来?”“哦,有,有!”李宗仁没想到郭德洁反而在这样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

他决定顺水推舟,“我今天正是为这事来和你商量的。我3 月间给思远去信后,他已征得中共周恩来总理的同意,让我尽快回国。我将于近期办理离境签证,先到苏黎世小住,等思远来接我。”“好,太好了!”郭德洁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这四个字。她停了停,又坚定地说:“德邻,我决定和你一起回中国。”“你,你……”李宗仁被郭德洁这突如其来的180 度大转弯惊呆了。

十多年来,几千个漫漫长夜,他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苦劝妻子和自己一道走上归程,可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害怕共产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专政,她满足于盎格鲁林镇那花园式庭院里的悠闲舒适的生活,她想在西方那个 “自由世界”里安度晚年。既如此,他只好单独行动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静了静,才问:“你这该不会是说梦话吧!”“怎么,你不喜欢我和你一起回去?”“当然喜欢,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李宗仁轻轻地抓着妻子那冰冷而纤细的手,“我们几十年来相依为命,晚年还能白头偕老,落叶归根,我死也瞑目了。只是我不明白,我十几年来都劝你不动,只几天工夫,你怎么就改变了主意?”“德邻,这原因你先不要问我,回到中国以后我自然就会告诉你。你去移民局办离境手续时,就说要带我到苏黎世疗养。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弟弟在那里开有一间中国饭馆。”“这我知道,我知道!”李宗仁松开郭德洁的手,兴奋得像40 年前在桂平万寿宫和郭德洁举行婚礼时那样,两眼直盯着妻子那双含情的眼睛,迭声说,“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雨停了,一缕阳光从那高大的窗户照进来,给这洁白得让人感到寒冷的病房带来了些许温暖。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李宗仁和郭德洁辗转苏黎世、卡拉奇,乘坐国际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飞机,平安地回到了阔别16 年的广州,开始了他们生命的新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