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以不忠罪杀了斛斯政,肢解之后焙成烤肉,令斛的同僚一同来享用,根据他们所食“斛斯政烤肉”的多少,来评估各人对隋炀帝的忠诚度——这是检验“政治立场”。
891年5月,前蜀王建生擒韦昭度亲信骆保,杀而食之;两年后李克用攻天回镇,杀了王部一万余人,当时军中无粮,李克用令士兵以敌尸为肉脯——这是“边打仗边生产”。
北宋武将王彦升戍边,对西方来犯的游牧部落俘虏,生撕其耳朵下酒,据说他一共吃了几百对耳朵,“西人畏之,不敢犯塞”——这是威慑侵略者。
唐明皇遭遇安禄山之变,逃至马嵬驿时,不得不杀杨贵妃兄妹以谢军士。杨国忠被射杀后,士兵群起分食其肉——这是表达“正义的立场”。
武则天时,酷吏来俊臣施用严刑峻法,滥杀无辜,引起天下公愤。朝廷不得不将其处死,陈尸闹市,结果顷刻间被民众抢食而光——这是“群众的愤怒”。
887年,扬州大饥,城中粮尽,“饥民相杀而食,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屠者剔如羊豕。”夫妇、父子牵着手,到屠户那里把自己当中的一位卖掉。被卖的人在屠夫案板上像猪羊一样被切开,然后出售——这是“团结起来克服困难”。
更奇特的是,吃人还可能因“皇家的玩笑”:朱元璋送了个丽人给他的大将常遇春。常宠爱不已,特别喜爱美人那双玉手。大将军家那位黄脸婆是个悍妇,易作河东狮吼,觑准机会,就将美人双手砍了。常玉春悲愤抑郁,朱元璋知道了情由,召常喝酒,且喝且劝;暗里却派人去常家捉了那原配悍妇,将其宰了,排骨剁成小块,烹为下酒菜送上桌来,连劝常玉春品尝。常大震怖,多日不敢回家。朱元璋却乐不可支,说这是他最幽默的一次调侃。
由于食人历史悠久,对人肉有多种烹饪手法。元人陶宗仪在其《南村辍耕录》中援引食人者,称年轻女子的肉为“不羡羊”,意谓比羊肉还好吃;小儿的肉叫“和骨烂”,是指很嫩,可连骨一起吃;老瘦男人则次之,叫“烧把火”,谓其不易煮烂。至于烹饪方法,“或使坐两缸间,外逼以火;或于铁架上生炙;或缚其手足,先用沸汤浇泼,却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夹袋中,入巨锅活煮;或作事件而淹之;或男子则止断其双腿,妇女则特剜其两乳。酷毒万状,不可具言。”——或烤,或煮,或捆住手脚先用开水浇,扒掉皮后再炖;一般吃男子先吃大腿,吃女人先吃乳房,其状惨毒异常!初唐时朱粲食人无数,总结“经验”有“啖醉人如食糟豚”之说,意思是吃那种喝醉了的人,味道就像酒糟喂的小猪!有关吃人遗闻,笔记中记载犹细,《鸡肋篇》《朝野佥载》《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辍耕录》……多有所见,真有点如鲁迅所说,满篇都是吃人!
以上所述刑杀,仅只是几种较为“经典”的技法。要全面介绍的话,恐要写上几本书。人类在施虐暴行上的想象力,丰富得令人吃惊!在这一点上,西方人跟东方人恰是半斤对了八两。而有些虐杀方法,东西方竟然很相似,如中国的车裂、斩首、剖腹、射杀、沉水、活埋、绞杀、炮烙、鸩毒、火焚、腰斩、锯割、灌铅锡、断脊梁……在西方大体一样,但他们的刑械更精良一些,因为西方长于科学。
当西方世界在为是否应该废除死刑而争论不休的时候,歹徒却在肆无忌惮地杀人,什么人民圣殿教、奥姆真理教;俄城大爆炸、刺杀教皇……当手无寸铁的居民只是些循规蹈矩的羔羊之时,各国政府却在创造和发展虐杀艺术。为了对一个杀人凶手实施人道的死刑,可以花上几百万美元,为了更准确更有效地大规模杀人,全球为大大小小的核计划花了天文数字那么多的钱财,这就是山猫和田鼠的弹性平衡?
虐杀人的方法,在东西方还有很多很多。这是人类永远的噩梦。为了逃避这个噩梦,许多身陷绝境的人,曾经勇敢地捍卫了人最后的权利:自杀——自由地死。
面对罗马铁骑的团团围困,马萨达的900名希伯来战士知道突围无望了。他们默默地聚拢来,开始抽签……
没有谁说话。抽签是必需的:他们是生死兄弟啊,谁又会自告奋勇来执行这集体决定呢?最终,还是有十名战士被选出来了——由他们来割断所有同伴的喉管。这是为了自由地由自己的同伴来割断喉管死去。是否尊重自杀,也成了对文明的测度。从古至今,人们对末路英雄的自杀素怀景仰。究其原因,正如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所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项羽兵败垓下,在乌江边上亭长劝他逃跑,他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他选择自由地死——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目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百十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史记·项羽本纪》
壮哉项羽!刘邦能够消灭项羽和他的军队,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打败项羽。司马迁在《史记》中将项羽作为帝王为其撰写了“本纪”,而且将他冠于刘邦之前,这对于身处刘家天下的司马迁来说,真可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由此也可看出,在史家眼中,项羽才是真正的英雄。
然而在更多的时候,人们选择自杀,并不是在两军决战之后。有人天性刚烈,不能解脱屈辱时宁可选择死亡;也有人在极度痛苦中,以死来作最后的抵抗。自杀需要勇气,所有的自杀都是庄严的。这是生命与死亡的决战,理同项羽跟刘邦的决战。
1966年9月3日,人们发现傅雷和他的夫人朱梅馥双双吊死在家里。桌上是他们写给朱梅馥胞兄的遗嘱——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会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先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傅雷之子)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付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加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经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张(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妹朱纯寄存在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之衣箱两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一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加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的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朱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
从这篇流水账似的遗嘱中,已可看出事主的为人:小心、谨慎,清醒、清正。
傅雷是在西方接受的高等教育。他的专业是艺术史;他培育的儿子是音乐家;他为中国人留下了500万字的翻译作品。法兰西的文学艺术,通过他,在严酷禁锢思想的时代大放异彩。罗曼·罗兰的理想主义精神,使苦闷的一代中国青年没有被愚昧和庸俗全数击倒;巴尔扎克对现实不屈的批判,为中国人认清世态人心提供了一面镜子;普列汉诺夫一类钦准的艺术传教士,在丹纳的精彩面前显得如此颟顸和粗俗……这一切,都是通过傅雷的聪慧悟性和流畅的文字奉献给读者的。有人说,傅雷对中国文化大众的贡献,与玄奘、严复齐肩,此恐非戏言。
傅雷自身的文化素养和他的教育背景,决定了他不可能出卖良知;但他不是斗士,因而他的良知便严格地将他的思想和行为限制在专业劳作中。他只是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因此,1958年将他划为“右派分子”乃是顺理成章的。同年底,他在波兰留学的儿子傅聪,得知乃父已遭政治迫害,遂转道英吉利,从此客居他国。这在当时就是叛国投敌,傅聪远走,令傅雷的政治处境雪上加霜。20世纪60年代时,以至于有断炊之虞。
“文革”甫发,革命派在其家中搜出一面饰有蒋介石像的小镜子,一本载有宋美龄照片的旧画报。此事非同小可!革命者立刻把傅雷夫妇打倒在地,继之以三天三夜的批斗折磨。9月2日,夫妇俩被戴上高帽子,强令站在大门外示众,群众高呼打倒他们的口号。
当晚9时,朱梅馥平静地吩咐保姆早些休息,然后从容撕下浦东土布做的被单,悬于梁上,夫妇俩便双双投缳了。他们死得很清醒:为了不给活着的亲人惹下麻烦,他们的遗嘱没有流露任何不满的情绪。他们走得清清白白,连自己的火葬费都预付了!傅雷,一介羸弱书生,以其心灵与人格的双重清白,在死神那里获得了公道。
20世纪自杀的人之中,有很多都是令人扼腕叹息的。海明威(E. Hemingway,1899~1961)这位硬汉作家,曾经把自然的伟大力量和人类的伟大精神,摆在同一张桌子上让人看,《乞力马扎罗的雪》《老人与海》《丧钟》《武器》《猎豹》《西班牙的战火》……带着全身几十处弹片伤痕、非洲太阳晒出的黝黑,海明威用自己心爱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是个不屈的汉子;战争的惨烈,以及人类生存的艰辛,一直是令他精神痛苦的原因。
而犹太人的丧家亡国,颠沛流离,却使得奥地利罕有的才智作家斯特凡·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在流亡他乡时再也挺立不起来了——
在我自愿和神志清醒地同这个世界诀别之前,一项最后的义务迫使我要去完成:向这个美丽的国家巴西表示我衷心的感激。它对我是那样善良,给予我的劳动那样殷勤的关切,我日益深沉地爱上了这个国家。在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沦亡和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
年过花甲,要想再一次开始全新的生活,这需要一种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浪岁月中业已消耗殆尽。这样,我认为最好是及时地和以正当的态度来结束这个生命,结束这个一向认为精神劳动是最纯真的快乐、个人的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的生命。
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能见到朝霞!而我,一个格外焦急难耐的人先他们而去了。
斯特凡·茨威格
1942年2月22日
茨威格走了。走之前,他没有忘记向巴西——这个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慷慨地接待了他的国家——表示了深切的谢意。这是一种教养,是暴力永远无法学会的。
茨威格死后,巴西总统下令为这位外国的文学大师举行国葬。成千上万的巴西人跟在他的灵柩后面,一直将他送到了巴西国王彼得罗二世的墓旁,他们在那里为茨威格准备了一块显赫的长眠之地。也许,这是死亡很难表达出的一个微笑,这个微笑转瞬即逝。绝大多数时候,死亡是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