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救赎的河水——张资平《约檀河之水》与北村《施洗的河》比较研究
(中国台湾)曾阳晴
一、前言
张资平在1920年写下他第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说《约檀河之水》,描写情欲之罪与忏悔,来年7月就与郭沫若、郁达夫成立了创造社。相隔70余年的1993年,中国当代先锋派作家北村运用了相同的象征,创作了长篇小说《施洗的河》,写主角刘浪的一生,一个在罪恶与情欲中打滚的浪子,最终归入基督名下的悔罪过程。同样是约旦河,同样是认罪悔改的创作,虽然过了70年,这一条河的水的宗教味道在对照之下相当值得玩味。
二、罪的书写
两篇小说的主题虽然是忏悔,但都花了大部分的篇幅书写罪恶。
《约檀河之水》的主角韦先生是一位留日的中国学生,就像郁达夫在《南迁》那篇小说里叙述留日男主角伊人受到情欲的困扰一样,或者更像郭沫若在《落叶》小说中写留日男主角与护士女友菊子之间的爱欲挣扎。不过三篇小说中,以张氏此作最早发表。韦先生与寄宿家庭中他称为芳妹的女子恋爱,后因为实习必须离开两个月,芳妹却发现自己怀孕,于是和姨妈前往东京度假并转往乡下待产,由一位女医师照顾。由于女医师是一位基督徒,让芳妹听了讲道,看了《圣经》,芳妹在写给韦生的信里说她了解到“自己是一个犯了罪的女子”。因为芳妹的觉醒与提示(透过《圣经》经文的定位),韦生也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就是自己所犯的罪恶(不再归咎给社会),于是走进教堂。换句话说,对韦生而言,这乃是算清楚自己的罪的一本账,是定位罪恶归属的过程(process of imputation)。就神学来看,拉丁文imputare原意是“结账”、“归入某人的账项”。韦生在冲突挣扎之后,终于明白自己的罪,这正是一个归罪的过程。
张资平1906年进入广东梅县美国传教士创办的免费就读的广益中西学堂,写了不少有关基督教文化的小说,基本上采取的叙述策略都是批判教会居多,然而其处女作《约檀河之水》却是非常正面地面对基督教义对于人的罪恶的控诉,韦生与芳妹二人愿意忏悔,获得救赎。
然而这一篇小说花了大量的篇幅书写韦生对于罪恶的认识过程,换句话说,这是一篇韦生的内在罪恶感(Sense of guilty)从无知模糊到清晰明确的认识论书写(Epistemological writing),可是认识止于忏悔的当下,在认识罪恶、愿意悔改之后,书写结束了。当然,小说家有创作的自由意志,有其艺术考虑,当然有权利止于他认为所当止之处,不过我们只能够读到两位角色认罪、悔改、得蒙救赎,之后的生命历程,亦即得救之后生命的改变的书写则付之阙如。换言之,由错到对的过程,我们仅可看见“止错”,却看不见生命进行新的、正确方向的工程建造。
在基督教的神学观念当中,“罪”的定义一般来说都与神的准则是有关的,三个希腊字可以说明其内涵:hamartia的意思是“不中的、偏离公义的道路”;parabasis的意思是“逾越、违犯”神的律法;anomia则是“违抗神”,既是指行为,也是一种心态,“没有律法、没有限制”的生命形态。在《约檀河之水》里,主角韦生与女友原先是约略知悉他们之间的行为是不对的,不过那也仅止于两人之间的婚前性行为与怀孕违反了社会规范或者一般人的道德倾向,亦即只是人间的错误行为,但是并未与上帝所规定的律法有关系,就是还没有进入信仰、宗教的领域与神学的理解。这种因为人的错误选择所犯下的错误,一般的理解就是可以用人的努力来补救与导正,然而,男主角似乎已经多多少少体会到这种人要自己救拔自己的努力的局限性。小说一开始,韦生在哀伤恋情与悼念丧父之间挣扎,认为自己没有回国奔丧是极大的不孝,备受良心责备,两年没一晚睡得安稳,可是思念女子的时间毕竟多些,于是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但没有神的良心总靠不住。”
人的良知作为道德判准,其有效性是值得怀疑的。
然而就在女主角遇到为她接生的女基督徒医师之后,她从另一个角度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已经冒犯了上帝,亦即违犯了神的律法,她特别引述使徒保罗的书信《罗马书》7∶3:
所以丈夫活着,他若归于别人,便叫淫妇;丈夫若死了,他就脱离了丈夫的律法,虽然归于别人,也不是淫妇。
最有趣的是张资平让女主角引述的这一段经文,使得读者容易产生困惑,也就是从文本来看,女主角并不像已婚妇女,可是所引的《圣经》经文却明明指涉的是女子婚姻出轨所犯的罪。我们先来看看韦生刚认识芳妹的情形:
他们两个既然接触得这样亲密,他们中间的恋爱自由花,没半年工夫,也就由萌芽时代到成熟时代了。
之前,韦生以一个外国留学生寄住她们家,初来乍到,照顾他的任务全落在芳妹身上,两人因此近水楼台地恋爱了。一直到他们分开,都没有提到婚姻出轨的问题,且在韦生赴外地实习、姨妈将芳妹带到东京散心时,姨妈看芳妹寂寞,于是“姨妈介绍一位住在她旅馆里的大学生和我来往”,显然芳妹是单身的。所以,张资平透过芳妹引述《罗马书》7∶3,意涵不明。我们将引文放回《圣经》的文本,通过前后文来解读,发现《罗马书》1~7节所说的主旨乃是律法显明了我们肉体的罪恶,唯有将肉体的罪性与耶稣同钉十字架,才能脱出“律法∕罪”这样必死的肉体运作结构的束缚,而进入基督圣灵的释放自由生命。因此,芳妹引述的《罗马书》7∶3我们只能放宽来诠释,亦即在婚姻之外与之前的性关系,通通是犯了奸淫的罪了,得罪了以后他要嫁的丈夫与神。
很有意思的是,姨妈介绍东京的大学生给芳妹认识,两人去帝国剧场看了一出戏剧——托尔斯泰的“复活”,之后没多久她就到乡下女医师那里处理腹中婴儿的问题,也因此接触到耶稣上帝而有了信仰。“复活”二字非常象征性地说明了芳妹的信仰历程,之前活在罪里的生命像是死亡,认识耶稣之后,因着十字架的救赎,已死的生命复活了。
只不过这样复活的生命,在韦生认罪忏悔之后,戛然而止,已经不是他叙事的重点了。至于另一个故事《施洗的河》,在所谓“复活”的生命方面,则有新的开展,我们稍后将论及,先看看北村的罪恶书写。
先说男主角的名字“刘浪”。我相信对于小说作者而言,命名是重要的,他像父母、像上帝赐给角色名字,赋予了丰富的意义,并充满联想。“刘浪”这个名字太难不让人联想到“流浪”,再与《圣经》联结,浪子回头的故事立即跃出。当然,这里的浪子回的头并不是转向肉身的父亲残忍、疯狂的刘成业,而是那位赦罪、接纳我们的天父。
刘浪生于霍童,是爸爸强暴佃农的女儿陈氏所生的孩子,从小有一种灵性的敏感,在强悍的暴发户父亲眼中是一个懦弱的孩子,后来就读于父亲发迹所在的樟坂的医学院,毕业后没有行医,而是到了樟坂继承父业,且变本加厉,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更加残暴、性情怪异的黑道商人。在杀人无数、作恶多端之外,与对手马大抗争一辈子,两人的事业也几乎同时衰败。走投无路之时,用仅有的钱买了艘小船从樟坂顺流而下,来到霍童与樟坂之间的一个小荒原杜村,遇上了一群基督徒,因此信主。
作者北村叙述刘浪的罪恶,除了情欲的放荡,几乎是全面描述各类冒犯神的恶行。谋杀、贪婪、诡诈、忌妒、谎言、猜疑等等,几乎是人类本性中原罪之繁茂的开花结果——流浪于伊甸园之外的人类的代表之作。当然,和张资平叙述的韦生与芳妹之间的情欲挣扎比起来,北村的罪恶书写不仅更加丰富、复杂,而且具多面性。当然《施洗的河》是一本长篇小说,就篇幅来说本当如此深广,但是更引人入胜的是北村描写主角在罪中打滚,其辩证性与深度非《约檀河之水》可比拟。最具震撼性的是刘成业没病没痛却为自己预备棺材,而他的儿子刘浪依样画葫芦,也在事业有成后为自己修坟,甚至还住进墓穴。他在墓穴中手淫,孤独哭泣,领悟到自己已在滑向衰老,终将寂灭与死亡;刘浪成为一个穴居人,完全孤独地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中面对死亡;然而这样的纯粹孤独,却是复制、遗传自他那位暴虐、疯狂且被自己瞧不起的父亲刘成业。罪恶与死亡紧紧联结,成为人类的DNA。在所有需要救赎的人类血液里,无论是张资平或北村的小说文本里,原罪的主题紧紧钉在其基督宗教之神学书写中。
北村的罪恶书写里重要的悔改主题,并非以积极正面的“认错”作为书写的主轴,而是以消极负面的模式进行,亦即生命的罪恶之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以认定,这是一种存在的意义危机,表现形式是“缺乏意义”,一种生命之中完全没有存在意义与价值的危机,结果就是无法忍受生命,一般的解决方案是“逃避生命”,通俗的说法是自杀。北村写道:
死是不容易的。
医生的眼泪已经悄悄的挂在脸上。死到临头他才知道,人是多么不堪。在死面前束手无策……刘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正在一根一根断掉,他听到了这种喀擦喀擦的声音,随着骨骼的坍塌,肉萎谢下来。他垮了。
连死也无法解决问题,存有的答案还是必须在存在中寻找。于是北村笔下的刘浪选择乘上小船往一个不知何方的下游流放自己,其中他自问:“天啊!如果真有一个神灵,我要问你为什么你要把我带到这样一个地步……?”然后他对着他还不认识的神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仿佛旧约《圣经》中的乔布、屈原《楚辞》里的“天问”,存有中终极的问题爆发出来,透过杜村的传道人,神接手了。
救赎之后的生命开展,北村比张资平更往前推进一步。《约檀河之水》里的“复活”主题并未发展,然而刘浪结束其罪恶的流浪之旅,回到上帝的家里,接受传道人的施洗。生命的改变过程是祷告、接受相信、再次怀疑、再次坚信,之后向老对头马大传福音。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动态的改变过程,像一条活水的江河——施洗的约旦河源源不绝地流动着。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祷告词;二是向马大传福音。
刘浪的祷告词是他与传道人争执之后,认罪悔改、泪流满面的结果。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其祷词,会发现他引用了许多《圣经》的话语来祷告:
主啊!我相信祢!……如此亏缺了你的荣耀……我是迷羊,走在自己的路上,不想回家,可是你宁可抛下那九十九只羊,来寻找我这一只,主啊!……你把我领到可安歇的水边,主啊!人算甚么?你竟顾念我,主啊……从前我风闻有你,今天我亲眼见你,你显明在我心里,叫我无可推诿!主啊!
北村让刘浪运用大量《圣经》文本祷告,拆解之后再重新联结,用了“新、旧约”《罗马书》第一章(“显明在我心里,叫我无可推诿”)、第三章(“亏缺了你的荣耀”)、《马太福音》十八章(“你宁可抛下那九十九只羊,来寻找我这一只”),《乔布记》四十二章(“从前我风闻有你,今天我亲眼见你”),重新调度经文成为个人的祷告,基本上是一个有历史的基督徒、熟稔《圣经》者才办得到。北村透过刘浪的口流利地说出这一大串祷词,其实是一种虚构的信仰表现,让《圣经》文本成为刘浪的生命文本。
很有意思的是,北村用的是和合本《圣经》的译文,显然在1992年受洗的北村已经熟悉至少某一些段落的《圣经》文本。回过头来,我们看看在1920年写出《约檀河之水》的张资平,当时人仍在日本东京,是否有机会接触刚刚在1919年4月22日出印刷厂的《圣经》国语和合本初版?我认为没有。原因很简单,张资平的篇名用《约檀河之水》,而“约檀河”这三个字,找遍目前可以看到的中文《圣经》译本,包括天主教、基督新教、东正教等等,从马礼逊译本至今,施洗约翰为众人与耶稣施洗的那一条河没有译为“约檀河”的,一般来说都是译为“约旦河”。我认为张资平之所以会有“约檀河”这样的翻译,原因应该是他所据的文本乃是日文《圣经》之故,就连惯称使徒保罗寄给罗马教会的信《罗马书》,张资平也称之为“圣徒保罗寄罗马教会书”。
至于刘浪向马大传福音,相当具有象征性意义。旧约《圣经》说:“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申命记》19∶21)然而耶稣在《马太福音》里的教训是“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5∶44)显然刘浪正在改变自己的生命,按着新约《圣经》耶稣的教导,他要与死对头马大和好之外,还要介绍救赎之主耶稣给他。
回到樟坂,见到马大已经成为一个赌徒。三天相聚,马大不断地赌,赌掉了所有财产,而刘浪则持续为他祷告。然而刘浪在改变的过程中,肉体仍旧与他的灵命拉扯:
……不跟你废话了,我要走了。他(马大)用脚踢开木门,走了。
刘浪在心里诅咒,他觉得他的心已经裂成两半,一半在自己这里,另一半在这个出走的男人身上。他的血气要他冲出屋去,揪住这个家伙痛骂一顿,但里面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为什么要你来替我抗辩?难道你不相信我做的事已经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