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10辑)
1123200000050

第50章 移孝作忠与儒学复兴——以抗战时期郭沫若和马一浮讲(2)

集子编成后,胡仁宇遍请重庆文化名流题词,并题名《恩海集》出版。这部集子留下了郭沫若的题诗和小跋:

中年哀感废蓼莪,罔极亲恩似海波,读罢述阡三叹息,遍地棘荆多龃麂。

抚摩颊臂明肥瘠,贤母伤心目已盲,最是弥留思子语,裂人肝肺荡心肠。

茫茫浩劫实空前,满地胡尘已五年,欲得报恩归不得,由来忠孝两难全。

君子吃亏方可做,小人毒恶猛于蛇,且将心力酬国家,秉母遗言莫惹他。

读罢寰九所述

胡母宋太夫人行状,率成四绝,以专哀感,兼以劝慰寰九,古人云:君子要常常吃亏方才做得,方今国难当前,节哀节变,尤应有以自广,私人仇怨,可暂时付诸东流水也。

民纪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日

郭沫若呈稿

画家吕霞光送来《思亲图》作为丧礼。在画面空白处,郭沫若又题词:

爱是生命的源泉,作画之得以存续,赖有母爱,一切物汇之得以生存,亦赖有母爱,故纪念母爱必须自爱其生,自爱其生,非贪生怕死之谓,乃当使此生赋有充实崇高之意义,不虚其生也。故遇必要而杀生成仁实亦爱生之极。

这部集子还收录了郭沫若为《莲台》之画所作题词,在胡仁宇悼念亡母的留言簿上的题词。郭沫若为何在《恩海集》中留下如此多的题词,反复表达“孝”之主题?墨迹是心迹的反映,其中有郭沫若自身亡母之痛的深切体验。郭沫若远在日本以传记回顾童年时代时,深情地描述了母亲在人格、诗教方面对他的教育和影响。而自己一别多年,从未归家,“生不能侍晨昏,病不能奉汤药,死不能视含殓”。在他撰写的《先考膏如府君行述》、《家祭文》等祭奠文中,反复提及母亲最终死于思子病,他出走20年不曾归家,郭沫若母亲“倚闾之泪,迄未尝干”。郭沫若对母亲最揪心的愧疚之情久久不能平复。因此,同乡之谊,亡母之哀,引发他的情感共鸣,故上述所题序跋及诗词乃发自内心感怀。

在抗战这一特定的时期,郭沫若回归传统,践行“孝”道,有政治的诉求,也有个人的情感体验为基础。马一浮在复性书院讲“孝”,是同样道理。在孝道方面,给予马一浮榜样的,是他的二姐明珪,鲁迅描绘的《二十四孝图》中种种触目惊心的行状,不难在马一浮的二姐身上找到原型。明珪从小受《烈女传》的影响,以曹娥为榜样,立誓侍奉父母,终身不嫁。母亲因患肝癌,明珪竟剜下臂上肉做药引;为确证母亲病状,明珪多次尝母粪便;母亲昏厥之时,竟引帛自勒,愿陪母受苦甚至殉葬;母逝后,因哀伤过度,很快香消玉殒。二姐对“孝”的践行发挥到极致,给马一浮以相当深的刺激。他曾写《哭二姐》长诗,其中便描述了二姐剜臂和药的情景。父母及二姐的早逝,哀痛之情再加之青年丧妻,几年后岳父再议以妻妹嫁与马一浮时,其妻妹又以病亡。几分榜样,几分宿命,马一浮终身不再娶,为继往世之绝学而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因此,马一浮把“孝”看作儒学文化体系推演的公理性前提,是以切肤之情感体认为基础的。

但郭沫若在纪念册上留下的墨迹亦不能完全看做私人话语。除了郭沫若,在《恩海集》中还有当时云集重庆的重要人物50人左右的题词,作家有夏衍、茅盾、胡风、老舍、田汉、洪深、冯乃超、郑伯奇、白薇、姚蓬子、臧克家、王亚平、姚雪垠等。亡母之祭的话题经这些民族文化的代言人发挥汇集后,这部《恩海集》也就和郭沫若的祭父仪式具有同样的性质,即具有抗战时期国家意识形态话语展示的重大意义。如胡风题词:“以乳以血以爱哺养后代,即乳以血以爱奉仕国家。为后代争光明,即为先人尽孝思之至道。”因此,众多文化人在这本纪念册上的题词活动,实际上也是在文化领袖郭沫若引领下,将母教、母爱发扬光大为“以孝民族,以忠国家”(茅盾题词)的一次宣誓活动。它具有对民族文化的核心价值观进行文化认同和确证的重要意义。

而马一浮对“孝”的阐释,也并不重在血亲关系的强调。他认为人是由天地诸元素化合而生,由此推论:自我之身因由天地孕育,因此就是为天下而生,而属于天下,“谓此身受之父母者,不敢毁伤,则身非汝有。不可得而私也。以此身即父母之身,亦即天地之身也”。以这样的推论,马一浮先生将自我之身与天下合为一体,天下为公,君子为天下,为公而行,就是尽孝。马一浮先生以“孝”为儒学基石,打通“孝”与“忠”、“仁”、“礼”、“义”的联系,将此合而为一,“移孝作忠”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些看似玄虚的理论,实际上为唤起民众、献身国家的行动找到了精神信仰的支撑,在道德和文化的层面奠定了坚实的根基。

抗战时期关于“孝”道及儒学义理的倡导,是官方的政治需要。战时国民政府将儒学作为正统的民族文化,通过儒学复兴来弘扬民族文化。而“孝”作为儒学的重要范畴,被纳入国家意识形态重要组成部分而大肆张扬,以政府行为大力推广。正是有蒋介石、陈立夫、陈布雷等最高政要的倡议,有国家财政的大力支持,才有马一浮先生复性书院这种传统教育方式的可能,但在炸弹遍野的民族危亡时刻,坐而论道,将修身养性、反诸求已作为纯粹的讲学目标,却显得很不合时宜。马一浮认为,从长远看,书院此举是延续民族文化之命脉的大计,殊不知在现实的运作中却遭受了来自各方面的尴尬,一是国民党政权的控制和干预,二是来自文化界本身的疑虑和批评,三是青年学生求学目的与复性书院办学目标的错位。关于第一点和第二点,已有多篇文章论及,本文不再重复。但是第三点还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在《复性书院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书院办学以来与各方的冲突。如1940年所记:

九月十日星期二晴

主讲函刘百闵先生,催询陈部长复书并八、九月补助费

注:教育部于六月十八日发来代电,要书院报讲学人员履历及所用教材,这违反了陈立夫当初“对书院始终以宾礼相待,一切听凭自主”的诺言,故主讲愤而于七月六日致书陈,提出辞主讲,要陈“别延名德主持讲事”,信系寄刘转交的,月余未得复,故催问。

书院从1939年9月开讲以来,刚好一年的时间,马一浮先生就感书院难以为继,从1940年9月开始,就与教育部和董事会展开了拉锯般的讨价还价。9月提出辞职后,12月陈立夫专门来乐山拜访马一浮,说明公文系误发,并一再挽留,马先生同意再延续半年,此后又不断提出辞职。如1941年《复性书院日记》又记:

七月四日星期五睛 警报

张立民、刘公纯两先生与培德联名函寿毅成先生,告以主讲坚辞之故。

注:求去之主因是政府在各方面对书院加以干涉、限制,不能真正做到“一切听凭自主”;次因是两年的讲学实践仍不能让学生做到“著重躬行,不尚口说”,还是“泛泛寻求者多,真实体究者少”,甚至存“人我之见、胜负之心”,对“答问”中、课卷评语上有贬词,就意不能平,觉得教学效果不大。但从董事会来电看,对这两点均未能察觉,只简单地认为是经费不足,故去信告之。

因此,马一浮先生坚持辞职的原因,除政府的干预外,对学生的失望是重要原因。在与书院内外好些青年的书信往来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学生的价值取向与马一浮先生所持尺度的差异相当大,而先生在坚持办学理念方面又绝不妥协。他在与青年的信中反复申述:“书院所讲,一秉先儒遗规,原本经术,冀有以发明自心之义理而已。非如佛氏之高言弘法度生,亦不如时贤动以改造社会为标榜,以救国为口号也。期于喑然自修,求之在己。”只要青年在求学动机上与此培养目标有异,先生即取劝阻入学的坚决态度,因此书院最终的结果便可想而知。正是因为上述原因,马先生的办学目标及理念在文化界中产生较大争议。即便是性情温和、宽容大度的叶圣陶先生也在与友人的信中委婉表达了不同看法,认为:

今日之世是否需要儒家,大是疑问。故弟以此种书院固不妨设立一所,以备一格,而欲以易天下,恐难成也。且择师择学生两皆非易。国中与马先生同其见解者有几?大纲相近而细节或又有异,安能共同开此风气?至于学生,读过《五经》者即不易得,又必须抱终其身无所为而为之精神,而今之世固不应无所为而为也。

所以,马一浮先生以自我体认的方式,将儒学六艺作为一种公理性知识来信仰且践行。这种执著的态度使他对上,因政府控制与自由讲学的理念产生冲突,且在学界同行中无法找到志同道合者;在下,找不到打造为通儒的栋梁之材。书院开讲不到半年,马一浮即与好友熊十力分道扬镳,与政府讨价还价,又遇书院经费严重不足、学生资质不尽如人意等困难。复性书院勉强支撑到1946年东迁回杭州,最终于1947年被废置,马一浮为之倾尽心血的文化乌托邦终是昙花一现。

(作者单位:陈俐,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王海涛,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