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印度之外”:印度海外作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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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拉什迪后现代姿态中的印度书写(2)

《午夜》的最后一卷是全书的高潮。在这一卷中,涉及的历史事件包括1967—1971年印度共产党人领导的纳萨尔巴里农民武装斗争、1971年初东巴基斯坦死伤数万人的流血政治事件、印度军队于1971年11月进入东巴协助孟加拉国获得独立即第三次印巴战争、英迪拉?甘地颁布紧急状态法等。

在这一卷开头,萨利姆大难不死,开始深刻地反省人生,思考关于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的文化脐带和历史关系。他想遗忘这不幸而痛苦的民族历史和家族历史,成为一个新的自我。萨利姆在血腥屠杀和死亡威胁面前幻想幸存的自己变为佛陀。这似乎使人想起印度历史上伟大的孔雀王朝皇帝阿育王抛弃血腥战争、皈依佛门的历史典故。他后来告诉帕德玛说,不是他,而是佛陀逃过了死亡的劫难。萨利姆和其他士兵逃进了一座大森林。他在树下如佛陀安坐。丛林里鬼魂似的猴子们在夜晚唱着泰戈尔的歌曲《金色的孟加拉》,士兵们不堪忍受歌声便用泥塞住耳朵。人们在这神秘的丛林中变得透明,他们也能看穿其他人和物。这里的丛林使人仿佛见到吉卜林笔下那任人驱使的丛林动物世界。拉什迪的丛林里则有着供人消遣享受的印度教寺庙神女。这是拉什迪和吉卜林东方主义手法的前后相因。七个月后,萨利姆和其他人安全返回人间。萨利姆在战争反思中突然想起了流亡一词。他的感受是:“在战争的废墟中间,我发现了公平与不公平。不公平闻起来就像洋葱,其味之强烈使我眼中流泪。”这分明反映了拉什迪的战争观,也隐约地透露了他对印巴战争,特别是对西巴镇压东巴的彻底反感。这是他身上政治意识的再现,也是自称“政治动物”者的必然反应。拉什迪还提到了叶海亚(Yahya Khan)和布托(Z. A. Bhutto)等前巴基斯坦领导人和中国领导人周恩来的名字。从战火弥漫的达卡回到印度,萨利姆兴奋之余还在思考“午夜孩子”们的命运。他不解地自问:“为什么在五亿多人口的国家里,我应该来承受历史的重担?”

1975年2月23日,萨利姆和被湿婆抛弃的帕拉瓦蒂结婚了。湿婆越发堕落,仿佛是印度宗教理念恶有恶报的应验,他最后被与他通奸的一个贵族妇女开枪打死。萨利姆的儿子即湿婆和帕拉瓦蒂的儿子终于出生了。但是,帕拉瓦蒂为了生下这个儿子花了十三天时间,这一过程与英迪拉?甘地克服政治危机的进程完全同步,这显示了拉什迪匠心独具的艺术安排。萨利姆的出生与帕拉瓦蒂的儿子出生都是在历史的紧要关头,这又是一种特别的隐喻。帕拉瓦蒂的儿子其面部特征近似于象头神,这与印度教神话完全契合。印度教大神湿婆和雪山神女帕拉瓦蒂的儿子就是象头神,它至今是印度民间最受欢迎的神之一。关于这个孩子,拉什迪的描述是:“这是一个听得太多而永远不开口说话的孩子。过多的喧闹已使他变成哑巴。”萨利姆以灵敏的嗅觉闻出了英迪拉?甘地带有古代帝王专制的独裁气息。这一气息使得人们暂时失去历史记忆。萨利姆号召午夜的孩子们团结起来与之斗争,但是他们都不幸被投入监狱。黑暗时代真正地来临了。接近故事尾声时,萨利姆再次回到家乡孟买,他在品尝“历史混合辣酱”似的泡菜时,邂逅了当年为她接生的玛丽,他已经原谅了当年玛丽的错过,因为:“我像需要父亲一样需要母亲,而母亲总是不能受到责备的。”萨利姆这时已经不再痴迷于纠缠“纯洁性”了,他已经开始习惯复杂的泡菜制作程序。拉什迪在这里的叙述有些深意:“架上的三十个泡菜坛子等待一个患健忘症的民族来品尝。但在它们的旁边,有一坛是空的。”如果说泡菜影射了混合辣酱似的印度次大陆历史,品尝将会是别具一格的收获。

小说的尾声终于来到。萨利姆恋恋不舍地辞别亲切的克什米尔,并念叨着它的名字进入天国。1978年8月15日,即第三十一个印度独立日到来之际,三十一岁的萨利姆的末日终于来临。这一特殊日子的选择与小说开头萨利姆在印度独立的午夜钟声里诞生形成寓意深刻的对照,既反映了拉什迪对于萨利姆所代表的印度命运前途的思考,又体现了印度生死轮回观对小说叙事首尾照应模式的影响。此前的一天即8月14日,萨利姆想道:“明天,或者是后天。8月15日将迎来爆炸。只有一点点时间了:明天我将了结。”萨利姆说,他是孟买上空的一颗炸弹,随着爆炸粉身碎骨从天而降,以后成千上万的人们会将他的骨灰踩在脚下,甚至将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也踩在脚下。在从天而降的“解脱”过程中,他在一种复杂含混的意识流中结束了关于印度的混杂性叙事之旅,也结束了小说最后一个段落:“是的,他们会将我践踏在脚下……他们也会踩踏那不是我儿子的儿子、不是他儿子的儿子、不是他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直到第一千零一代,直到一千零一个午夜赠与他们可怕的礼物、一千零一个孩子已经死亡,因为那些午夜诞生的孩子们拥有特权和咒语成为他们时代的主人和牺牲品,并放弃隐私而被吸纳进巨大的毁灭性漩涡里,生与死都不得安宁。”某些印度学者对于这种悲观的民族叙事评价说:“拉什迪的《午夜》给人们展示了一个沉重压抑的印度形象,尽管它前半部分的叙述调子轻松有趣。”“《午夜》的最后几页最令人心情抑郁。有关萨利姆的叙述充满灰心绝望之感,他将印度写成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萨利姆宁愿消极死去,也不愿以战斗来改变印度的现状。”关于这个结尾,拉什迪在1983年在印度接受访谈时表示:“常常有人指责我是悲观的,但我认为,这本书(指《午夜》)的结尾并不意味消极心态。萨利姆的个人命运确实导致绝望,但他并不代表整个印度,而只体现一段特殊的历史进程,体现导致萨利姆死亡的一种丧失的希望。何况在书中我以这种方式也暗示了印度能够产生许多相反的可能。我想我已经说明,尽管萨利姆所代表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新的更强壮的一代刚刚开始。”应该承认,拉什迪的辩解有些道理,因为他替萨利姆的“后现代死亡”注入了印度的生命轮回观。通观《午夜》,以印度梵语诗学术语而论,其中蕴涵的“悲悯味”(Karuna Rasa)浓得化不开,这使全书充满了一种悲观的气息。而萨利姆粉身碎骨的结尾虽然被某些印度学者视为古典神话中的原人普鲁沙(Purusa)的形象再现,但其悠远的“平静味”(Santa Rasa)让人回味着生命的可悲和命运的无情。因此,拉什迪的辩解似乎又有些苍白。《午夜》就是充满悲悯味的民族叙事,印度命运在最后的平静味中被拉什迪以解构姿态进行悬置。

要破解《午夜》的悲悯味密码及其遗传基因,还得鉴定拉什迪的创作旨趣。有人评价拉什迪的《午夜》说,这是一部“关于后独立时代的印度的反讽性史诗”,它以反讽的姿势来“撼动这个民族”。《午夜》之所以是史诗作品,是因为它所反映的历史时间跨度之大,几可比拟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史诗巨制《静静的顿河》。拉什迪的历史意识和早年的历史学专业训练对他创作《午夜》并获得巨大成功影响不小。至于“撼动这个民族”的“反讽”手法的运用,其实就是拉什迪后现代解构姿态在《午夜》中对所谓印度民族“神话”的消解。拉什迪曾经说过:“至少就印度来说,寻求民族性本真的一个最荒诞的方面是:完全错误地设想这里有一种纯粹稳定而可资利用的东西。唯一信以为真的人就是那些宗教极端分子。我们其他人都深信,印度文化的本质是我们拥有一种混合的传统。”学者评论说:“《午夜诞生的孩子》试图探究这种弹性的混杂性,并不能显示以线形而同质的文学形式来理解印度次大陆的复数多义性。”从更深一层意义看,拉什迪的第三世界民族叙事观是对他的同胞、印裔美国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的理论启迪。巴巴从拉什迪的创作中得出启示,建构了一种现代的民族观念,即一种存在于历史叙述之中的民族。巴巴认为,民族如果追溯它的源头的话,只是一个神话而已。现代意义上的民族观念,来自于西方的政治和文学传统。在此意义上,巴巴将《撒旦诗篇》赞誉为“混杂的民族叙事”。其实,将拉什迪在《撒旦诗篇》面市七年之前出版的《午夜》视为“混杂的民族叙事”似乎更为妥当。例如,在小说第一卷临近结束时,拉什迪借萨利姆的意识流对即将诞生的独立印度作如是解构性评价:萨利姆想,人们正将庆祝一个“新的神话(new myth)”,即一个“此前从未存在过的民族国家将赢得自己的自由”,这个国家就是印度。这里的“神话”即“myth”一词在英语中有“虚构”即不现实之意。萨利姆认为,尽管印度有着五千年的悠久历史,并有过象棋等许多发明,但一个民族国家的“神话”还是将人们心目中的印度很快转化为一个“虚构的神话似的国度”,一个依靠集体幻想存在的国家,一个大家在梦里都梦见的国家。萨利姆还认为,印度这个概念是“孟加拉人、旁遮普人、马德拉斯人、贾特人等不同程度上怀有的一种大众幻象,它要不时得到神化和更新,这只能由血的仪式来达成。印度这个新的神话,是一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集体虚构,是一个与其他两种幻想即钱和神紧相偎依的寓言。”而在《午夜》接近尾声时,在印度独立纪念日前夕,萨利姆靠灵敏的嗅觉发现:“暗淡晦涩的气味:幻灭、贪污、玩世不恭……将近三十一年的印度自由神话已经不再存在。需要一种新的神话,但那与我无关。”.作为一个东方古国,印度的文明传承一直香火不断。虽然它在历史上遭受过多次外族入侵,并遭到英国人对它各个方面前所未有的殖民,但都保存了自己最核心的文明价值体系。印度独立以来,虽然其现代化进程步履蹒跚,但是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使其不至于在前进的道路上彻底停滞。虽然它至今还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教派冲突、种姓制度、贫穷失业等内部问题,但它毕竟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民主体制使它在现代化道路上从未完全丧失发展活力。二十一世纪以来,印度经济发展进一步加快,国际地位进一步提高,其官方民间都在议论一个话题即印度什么时候能够赶超中国,一些印度领导人毫不讳言地提出了印度的大国战略构想,并断言二十一世纪是印度的世纪。因此,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印度不是虚构的“神话”。拉什迪对印度的“神话”式消解,只是后现代文化气候中的一种“神话”而已。或许正因如此,有评论家说:“要是《午夜》在十八后(1999年)的今天出版的话,在当前这种社会和政治气候中,它不太可能获得同样热情的欢迎。要是它由印度的出版社出版的话,它不太可能获得布克奖。要是没有来自印度以外的喝彩,印度国内就不会有人那么如饥似渴地阅读它。”这些话是对拉什迪后现代姿态写作的背景分析,有助于解开围绕在《午夜》上的个个谜团。

关于拉什迪印度书写的后现代解构主义姿态,学者们进行了研究。在《午夜》中,萨利姆外祖父阿齐兹医生去给后来成为萨利姆外祖母的纳西姆诊治病情。由于穆斯林女性的深闺回避制,纳西姆被她的家人以一幅被单覆盖,只在患病部位剪开一个七英寸的洞。纳西姆的母亲说,她女儿是个乖孩子,不能在陌生人面前显露肢体。拉什迪对阿齐兹的描写是:“他不敢看被单上那个洞里都是什么。也许她是丑陋的,这或许可以解释她父母为何将她放在被单后面……他看见了。他瞧见了一张光滑的并不丑陋的脸庞。”拉什迪自己曾经说过,作为历史学家,一个人只能了解历史记录的碎片性、模糊性和独特性。根据上述《午夜》中的描叙和拉什迪的言论,有学者推断道:“这种碎片性由《午夜诞生的孩子》中那个‘穿孔的被单’(perforated sheet)的隐喻而体现出来。萨利姆的外祖父阿齐兹医生最初通过这个被单孔窥视他的病人的部分肢体,那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这种碎片书写法是后现代解构姿态的一个重要手段,它被拉什迪运用得非常娴熟。因此有人称他的《午夜》与“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即解构主义挂上了钩。拉什迪对关于被单的这段描叙非常重视,他在1997年与人合编印度英语文学作品选时,毫不犹豫地将《午夜》中包含这段情节的一章收录进去。还有学者认为,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拉什迪此处关于有孔被单的描写可以说大有深意:“被单上的空洞变成一种欲望的空间……当他治疗她的部分肢体时,他开始想象起她的整个身体。这与他想象自己的‘整体’印度人身份而非克什米尔区域性身份相一致。”这是一种类似于印度孟买宝来坞娱乐业的一种电影制作法,这与拉什迪曾经作过艺人的经历有关。

后现代主义趋向一种多元开放、玩世不恭、不确定的形式,一种碎片和反讽的话语,一种分解的渴望和对复杂含混的创新。后现代主义作品的特征是解构性等,它对一切准则和权威的合法性加以消解。有学者称,后现代理论可以适用于拉什迪。因为,他的《午夜》可以视为“历史书写元小说(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这一术语是用来界定那些既有强烈自省意识,同时又自相矛盾地涉及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著名小说”。综上所述,拉什迪是一个典型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不仅那幅带孔的被单是一个经典的范例,而且连萨利姆最后在孟买上空爆炸时粉身碎骨从天而降也可以按照前述思路进行分析:“萨利姆?辛奈发现自己与印度一样,爆炸成为细小的碎片,如同他的外祖父爱上他外祖母的那些碎片和他母亲试图爱上他父亲的那些碎片,但是,如同印巴分治,他最后的零散分裂不可避免,就像他祖父从来没有看到妻子的整个身体,像他的母亲从来不能全身心爱着丈夫一样。”当然应该看到,拉什迪对印度民族国家的解构叙事,除了他的后现代姿态外,还有他对印度人自治能力的低估:“事实上,拉什迪小说的核心反讽就是,独立已经损害了印度的精神意志,他的证据是,印度与英国以前的做法一样的糟糕透顶。”这说明,已经某种程度西化的拉什迪与福斯特等英国作家在某些方面存在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