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印度之外”:印度海外作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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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在印度之外”:贾布瓦拉的跨文化困境(2)

但在这里,印度场景被挪用。既然是处理英印人的生活题材,贾布瓦拉肯定意识到福斯特横亘在她面前的“影响的焦虑”而力求有所超越,她意图以《炎热与尘土》来“粉碎描写帝国生活的小说的神话”。印度学者对贾布瓦拉的双重视角持欣赏立场。他说:“贾布瓦拉是独特的。对她而言,文学创作的优势与劣势都有。优势在于她那在印欧洲人的特殊立场,劣势则是她不属于真正的、土生土长的印度人。”实际上,她的劣势非常顽固地阻止了她粉碎英印作家印度书写“神话”的企图。于是,连她的优势也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劣势。有的印度学者认为,她的小说题目《炎热与尘土》不仅使印度蒙羞,还在西方读者心目中建构了关于印度的“浪漫”形象,因为:“炎热就是爱欲和激情的症候。”

小说开篇,设若以创作《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时期的奈保尔相比,一位鄙视印度教徒和佛教徒的英国妇女说,她已见过世界上许多事物,从中领悟到一个道理:“没有耶稣基督,你不可能在印度呆下去。”对她而言,印度没有一样东西具有人性,是彻底的蛮荒之地。至少,在印度语言中意为“忠实妻子之城”。这里暗示了东方野蛮与西方文明的潜台词。一对英国青年男女来印度寻找心灵静谧。姑娘气愤地说,她在这里各地只看到印度人的贫穷和虚伪。她说:“我想寻找心灵安静,但我看到的只是痢疾。”男的帮腔道:“那是所有人在这里都能看到的东西。”这里的印度变成了痢疾和垃圾的代名词。奥莉维娅与丈夫道格拉斯吵嘴时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吵嘴。道格拉斯回答说:“因为这里的气候使你恼怒。那很自然,对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印度的炎热开始充当作者言说东方话语的道具。奥莉维娅在懊悔中问起道格拉斯:“我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贾布瓦拉的东方主义心态和手法使其逆写帝国的企图半途而废。”道格拉斯一如既往地回答道:“我告诉过你,这是炎热的缘故。没有英国人承受得住它。”印度的炎热在这里仿佛是一种恶魔般的东西,《炎热与尘土》的叙述主角都是白人女子,给欧洲人以沮丧和衰竭感。在小说其他地方,同样的炎热还会催发东方隐士的情欲,它又是一种邪恶的象征。

东方虽然有“难以忍受”的炎热和尘土,但也有拯救西方的可利用的一面。当印度人拉尔问“我”为什么来印度时,“我”的反应几乎和毛姆笔下的拉里相似:“我试图给他解释。我告诉他,我们许多人都对西方的物质主义感到厌倦。即使我们对东方的精神信息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我们也希望来印度寻找一种更加素朴自然的生活方式。”接下来作者的叙述将重心微妙地转到拉尔身上:“我的解释伤了他的心。他觉得那是玩笑话。他说,为什么拥有汽车、电冰箱等一切东西的人要跑到这一无所有的地方来。这是明显的反讽。他说,他因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我面前常常感到羞耻。当我想反驳他时,他更加起劲。他说,按照西方标准,她在逆写帝国中心这一点上没有达到人们的预期效果。首先,他很清醒地意识到,他的房子、食物和进餐方式都是原始的,不够标准的。”贾布瓦拉这时的叙述又变成表述他者的角度,逆写帝国暂时告一段落。她笔下全知全能的主人公对拉尔自我贬低的反响是:“的确,因为没有科学的头脑和对现代世界的无知,他应该视为原始而不够标准者。然而他清楚,在所有方面他已经落后于时代,正是在这点上我完全有资格嘲笑他。我为何不嘲笑他!”这样,贾布瓦拉在继承毛姆《刀锋》关于东方印度书写的道路上大踏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反对毛姆和毛姆笔下珍视东方的拉里为止,退到了吉卜林时代黑白二分的印度书写传统里。于是,在与自己认为“不洁”的印度人接触后,印度人则处于全面的失语状态。东方依然处于被人表述的位置。其次,“我”即贾布瓦拉的传声筒的心思这样流动着:“我第一次明白和感觉到印度教徒对污染的恐惧。我回到家彻底地洗了个澡,上上下下洗了个遍。单是题目“炎热与尘土”就足以勾起西方读者对于东方印度的无尽遐想。我害怕极了。污染和传染似乎到处到是。那些苍蝇很容易把那些东西从她那里带到我身上。”这里人们可以读出印度的婆罗门意识,但这是一种贾布瓦拉东西文野对立心态中包裹的婆罗门意识,一种东西合璧的不健康心态。这时再对照奈保尔对贾布瓦拉的评价,我们会读出一种反讽效果:“深入印度社会内部,且以一种能让人接受的评价来对其进行断言的唯一作家就是普拉瓦尔?贾布瓦拉,而她是欧洲人。”

可以说,贾布瓦拉笔下的东方炎热就是爱欲和激情的来源,印度人就是这种爱欲激情的象征。通观《炎热与尘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几场平行的跨越半个世纪的跨种族婚恋。几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白人,男主人公是印度人。

奥莉维娅与道格拉斯不和,可以视为拉什迪所谓的逆写帝国中心。”这分明点出了《炎热与尘土》与《印度之行》若即若离、形影相随的微妙关系。暂且不论贾布瓦拉与福斯特的思想联系,但却为印度王公纳瓦布身上的男性魅力所征服。纳瓦布的宫廷靠近一个村子“Khatm”,这个词在乌尔都语中意思是“完结”,而奥莉维娅和孙女“我”住的地方叫“Satipur”,贾布瓦拉还是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纳瓦布每天都将奥莉维娅招到他的宫廷,与之尽享跨越种族界限的男欢女爱。奥莉维娅则是有求必应:“他在什么地方召唤,她都跟随而去,并满足他的一切愿望。”终于,奥莉维娅怀孕了。纳瓦布为奥莉维娅的怀孕喜出望外:“他常常拍打她瘦削的臀部和扁平小巧的腹部问她:‘你真的愿意为我做这事吗?’显然这使他感到惊讶:‘你不害怕?唔,你多么勇敢啊!’他的惊讶使她开怀大笑。”但是,出于惧怕自己混血儿私生子的肤色及其他方面的复杂因素,奥莉维娅终于决定堕胎。这一桩跨种族恋情到头来竟是一场纳瓦布精心设计的圈套。“他一直知道奥莉维娅有点堕落。她的这一弱点当然被堕落的纳瓦布所发现并利用之。没人怀疑纳瓦布已将奥莉维娅用作了复仇的工具。”为此,英印人明尼斯上校写了一本专著,论述印度人对欧洲人观念和人格的影响。这位上校在书中警告英印人,必须坚决抵制印度的诱惑。与福斯特的马拉巴山洞、保罗?斯各特那神秘恐怖的比比加尔花园和吉卜林的丛林与大正道一样,贾布瓦拉也没有放弃西方传统的象征隐喻。“他说,有人指出:“贾布瓦拉对福斯特《印度之行》的反应,最软弱的人往往是那些最爱印度的人。”爱印度的方式有多种,印度的许多东西如风景、历史、诗歌、音乐和印度男女的身体美都值得欣赏,但是,这所有的东西“对那些爱得过于投入的欧洲人来说是危险的。印度常常是找到弱点就从此下手”。明尼斯上校称那些软弱的情感为“欧洲情感”。他警告欧洲同胞:“人们永远不要像印度人那样被感情的泛滥而变得心软。因为你心里一软,你就越过了边界,就会被轻易地拉到另一边。”这里的语言明显带有吉卜林印度书写的风格特征。奥莉维娅属于失败的典型,后来她客死印度,但能得到按照东方习惯进行火化的礼遇,算是贾布瓦拉给奥莉维娅留下的唯一亮色。但“冷酷虚伪”的印度土邦王公纳瓦布却在后来一直未与奥莉维娅联系,成为一个谜似的人物。借助于后殖民理论的观照,他身上负载的东方主义信息仍能得以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