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隐居英国且备受争议的海外印度作家拉什迪不甘寂寞,与人合编了总结五十年来印度英语文学创作实绩的《1947至1997年间的印度文学精品》。他在书中精选了三十二位印度英语作家的作品片段,涉及的作家包括尼赫鲁、纳扬达拉?萨格尔、S.H.曼陀(Sadat Hasan Manto, 1912-)、G.V.德赛尼、N.C.乔杜里、卡玛拉?玛康达雅、M.R.安纳德、R.K.纳拉扬、维达?梅塔(Ved Mehta, 1934-)、安妮塔?德赛、贾布瓦拉(Ruth Prawer Jhabvala, 1927-)、S.雷(Satyajit Ray, 1921-1992)、拉什迪、帕德玛?皮莱娜(Padma Perera)、乌帕马尼亚?查特吉、罗辛顿?米斯特利、B.希德瓦(Bapsi Sidhwa)、I.A.瑟利(I. Allan Sealy)、沙西?德鲁尔、萨拉?苏来丽(Sara Suleri)、F.坎迦(Firdaus Kanga, 1959-)、A.阿帕查纳(Anjana Appachana)、阿米塔?乔杜里(Amit Chaudhuri, 1962-)、阿米塔夫?高士、基多?西利哈南(GithaHiriharan, 1954-)、基多?梅塔(GitaMehta)、维克拉姆?赛特、维克拉姆?钱德拉(Vikram Chandra, 1961-)、A.瓦基尔(Ardashir Vakil, 1962-)、穆库拉?科萨万(Mukul Kesavan)、阿伦达蒂?罗易和基兰?德赛等人。和纳拉辛哈的选单相比,拉什迪的这份选单有些特点。他选取了尼赫鲁、纳拉扬和安纳德等卓有成就的老作家作品片段,也照顾了乌帕马尼亚?查特吉、阿米塔夫?高士、基多?哈利哈南和阿伦达蒂?罗易等长期居住在印度的中青年作家。但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拉贾?拉奥、阿伦?乔西、库斯万?辛格和曼诺哈尔?马尔贡加尔等优秀的印度本土英语作家。他还把作品不受印度欢迎的奈保尔剔除在外,却选录了同样不受印度读者欢迎的N.C.乔杜里的作品片段。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拉什迪所选取的篇目涉及很多和他自己一样散居印度之外的印度裔英语作家,即A.阿帕查纳、N.C.乔杜里、卡玛拉?玛康达雅、维达?梅塔、安妮塔?德赛、R.P.贾布瓦拉、萨拉?苏来丽、萨尔曼?拉什迪、帕德玛?皮莱娜、罗辛顿?米斯特利、B.希德瓦、I.A.瑟利、沙西?德鲁尔、F.坎迦、A.瓦基尔和基兰?德赛等十六人,这些人占了他所选取作家人数的一半。其中维克拉姆?赛特在印度、美国、中国和英国等地散居、基多?梅塔在英国、美国和印度之间来往,维克拉姆?钱德拉在孟买和华盛顿之间自动放逐。和纳拉辛哈相比,拉什迪表现了非常开放的心态,他高度重视越来越成为印度英语文学主力军的海外印度英语作家。但是,他忽略众多的印度本土作家作品,把眼光投向更多的后殖民英语作家,这似乎又是他身为后殖民英语作家一员的本能反映。不过,应该承认,拉什迪的选单和纳拉辛哈的选单各有特色,均可以作为向世界文学界展示印度英语文学实绩的载体和标本。
G.N.德维编选的《印度文学批评理论》(2002)一书选取婆罗多以来二十多位印度文论家的文论片段,其中有十二位是以英语进行文学评论的。他们包括泰戈尔、奥罗宾多、斯皮瓦克和K.克里希纳穆尔提等人。这说明,英语在印度文学批评理论的构建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四创作的核心问题
印度学者J.贾延(Jasbir Jain)认为,印度学者们对印度英语文学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五个方面:“使用英语对印度现实生活进行艺术表达、读者的问题、关于印度英语文学印度性的阐释、在选择写作主题时可能遇到的限制以及历史分期问题。”这说明,在印度学者眼中,印度英语文学、主要是英语小说必须面临创作语言、阅读受众、印度性亦即作家的身份诉求、创作主题选择和文学史分期等几个方面的考量。很明显,贾延此处涉及的印度英语文学,包括印度本土英语作家的创作,但有时也指流散海外的印度英语作家作品。历史分期已经谈过,这里简单谈谈其他几个问题。
先看看印度英语文学创作的语言问题。在R.S.帕塔卡看来,印度英语文学发展面临着两大难题。一是身份诉求,二是表达的媒介即英语。他和其他学者一样,都以英语小说为例进行分析。这是因为:“语言对小说家来说比对诗人更为重要……因此,其他问题如印度性、读者、主题和文学史分期都来自于语言问题。” R.S.帕塔卡认为:“困扰印度英语小说家的另一个问题与表达的语言媒介有关。他必须用并非自己母语的一种语言进行写作……有些人也认为,作家必须尽力解决本土意识和获得的语言媒介之间常常发生的冲突。”其实,早在印度独立前,印度英语作家即已开始思虑语言这一创作媒介的问题。1937年12月,拉贾?拉奥在伦敦出版英文小说《甘特普尔》。他在该小说的前言中写道,几乎每一个印度乡村都有自己的传奇故事。而他想在《甘特普尔》中讲述的是自己乡村的当代编年史。他接着说:“这种讲述并不轻松。你不得不用不属于自己的一种语言传达自己的精神实质。你不得不传达在外国语言中似乎没有正确传达出的种种被遮蔽和忽略的思想意识。我使用‘外国的(alien)’这个词,然其对我们而言并非真的陌生。就像从前的梵语和波斯语一样,英语成了我们的智慧因素,但它却无法成为我们的情感载体。我们天然都是双语者,许多人用自己的语言和英语写作。我们不可能像英国人那么创作,也不应该那么做。我们也不能只以印度人的方式创作。我们已经成熟,把偌大的世界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只能采取一种方言(dialect)的表达方式,有朝一日,它会被证明同爱尔兰英语或美国英语一样独具特色、绚丽多姿。唯有时间会证明这点。”拉奥此处的开放心态和折中立场也是独立以来很多著名的印度英语作家的文学实践。拉奥还认为:“创作语言之后的问题是创作风格。印度的生活节奏必须融入我们的英语表述中去,如同美国或爱尔兰的生活节奏已经融入了他们的创作中。在印度,我们思维敏捷,出口成章,一有行动便雷厉风行。印度的太阳下必定有着什么东西,使得我们跌跌撞撞而又依然前行。我们的道路永无穷尽。”与此观点相类似,V.K.戈卡克建议,印度英语作家们使用的英语应该代表一种独具特色的进化的规范语言:“在这种规范语言中,其身体是正确的英语惯用法,但其灵魂是印度式的色彩、思想和想象。”另一位学者认为,要想让英语为己所用的话,必须主动出击:“现在,情况变得很明显,印度性(Indianness)不可能强加于英语上……为了表达思想意识,作家必须把它改造为合适的创作工具。”从纳拉扬到拉什迪,很多印度英语作家都是遵照改造英语以适合自己表达需要的写作战略前进的。这是一条为写作实践所证明了的成功经验。
帕塔卡还认为:“印度英语小说家必须面对的首要和最大的问题与他的身份诉求有关……印度英语小说家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他的身份诉求。现代小说中散居者的身份探索是一个普遍的主题,但对绝大多数印度英语小说家来说,这种身份探索具有特别印度式的紧迫性。”而在某些学者看来,很多印度英语作家是流离失所的文化孤儿,冲突中诞生的孩子,世事变迁的产儿。他们“依赖拨弄文化分裂症(cultural schizophrenic)获得的利益怡然自得地活在边界上”。这说明,印度英语作家的身份诉求是一种很复杂的跨文化现象。一般说来,身份的迷失会导致心理疏离(alienation)。而心理疏离或“无根”(rootlessness)意识正是某些印度英语小说非常普遍的主题。这种“无根的文学”(rootless literature)完全疏离了印度大众,也无视于印度现实社会。如N.C.乔杜里便认为自己是“工业文明时代的流浪者”。帕塔卡认为,居住在印度的这些英语作家的身份诉求与民族身份认同遇到障碍有关。他说:“作家们在寻求自己的个人身份时,也在努力寻找民族身份。和在西方寻求身份认同不一样,在印度这样一个国家里,对身份的探寻与其说是个人的行为,不如说是社会性的。在印度,个人意识与民族意识紧密相连,个人的身份探索遂成为宏观的民族身份危机。”那么,有无解决身份迷失难题的办法呢?有的学者指出:“印度性不可能从外部灌注到作品中,他必须内化为作家的意识。在无法与西方传统绝缘的条件下,他必须完全真诚地意识到自己的印度性。但不幸的是,绝大多数印度英语作家在感情和思想上都缺乏这种意识。他们属于那种把自己的思想嫁接在西方生活与思维方式上的小集团,因此成为情感无根的牺牲品。”的确,印度英语作家,特别是散居海外的印度作家遇到这种身份危机,与他们中的很多人在西方接受英语教育、接受西方传统文化洗礼有关。由此,他们获得了一种看待印度本土的西方视角,其身份危机也就此萌芽。
印度英语作家创作主题的选择也是印度学者关注的重点之一。作家们的创作主题从印度本土延伸到异域风情。他们既选择表现古老传奇、神话、历史事件、社会罪恶、自由斗争、印巴分治的心灵创伤、东西方相遇的悲剧困境、完整家庭破裂后的感情疏离、农业人口向城市的迁徙、对西方物质文化毁坏人际关系和败坏传统价值信仰的抨击等,也选择在故事中穿插印度哲学和精神信仰。只是到了二十世纪后期,一些印度英语作家模仿西方,开始表现疏离、文化无根或感情空虚、精神迷惘等主题。作品中的超现实主义和存在主义等思想偶尔可见。R.S.苏克拉(R.S. Shukla)认为,在生活基础上选择恰当的表达主题并不难,难的是有的作家依照个人偏好,专注于表达一些过于狭隘的个人体验。用苏克拉的话来说是:“印度英语小说家主要的难题是,他常常和普通人绝缘,很少像安纳德和纳拉扬那样,从广大的普通人生活中汲取创作素材。”有的作家发现西方对印度的宗教神话感兴趣,就在作品中穿插了一些自己不太明白的宗教哲学思想,其实这些东西混乱模糊,读者也不容易理解。苏克拉认为,即使是《蛇与绳》这样的杰作在这方面也难辞其咎。不过,二十世纪末,一些积极的变化正在发生。一些年轻的英语作家开始认识到西方人的困境,从而以积极姿态客观地表达印度普通男女的灵魂所思和印度发展的积极因素。苏克拉对于印度英语作家不时获得英语世界的布克奖、普利策奖等西方奖励不以为然。他说:“这些作家最好的奖励一直应该是他们被绝大多数印度读者所接受。只要他们的作品确有价值,自然会获得国际上认可。仅仅将外国和印度的角色和事件搅拌在一起,他们不可能赢得这一切。”苏克拉最后呼吁印度英语作家道:“是时候了,我们应该明白这一点:只有首先在民族的河流中学会游泳,才能继续在汹涌澎湃的人类海洋中巡游。”苏克拉上述首先的确是真知灼见,对于一些西化厉害的印度英语作家不啻于一剂苦口良药。他的意思是,越是民族的,就越能成为世界的。他强调印度英语作家立足文化本位的书写立场。当然,他对书写个人感情的作家持否定态度,这是比较偏激的。毕竟,全球化时代里,社会变化给人们,特别是给大都市人们的心灵带来更多的冲击。城市病不计其数。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印度英语作家,特别是散居海外的印度英语作家如安妮塔?德赛、巴拉蒂?穆克吉、卡玛拉?玛康达雅和R.P.贾布瓦拉等人,书写个人内心体验几乎成为他们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唯一途径。这些人已经在印度之“河”游过泳,她们登上西方海岸线后,只能在另一种海洋中或艰难或轻盈地游动。
J.贾延认为:“读者仍然是一个关键而重要的问题。外国读者意味着外部导向的写作,这是一种远离自己文化或专门描写异域风情的距离写作。”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散居英美的作家如拉什迪、奈保尔屡屡遭到印度学界或印度读者的严厉抨击。不过,英语文学的读者问题在印度国内还有另外的涵义。印度是世界上第三大英语出版国,仅次于英美两国。但事实上,由于文盲多的缘故,印度的英语读者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几。因此,英语文学爱好者主要是印度大都市的知识阶层、海外散居者。也正是这个缘故,一些印度学者极力提倡将印地语、孟加拉语、泰米尔语等各种印度语言中的文学佳作翻译为英语,以供懂英语的读者和学者们阅读。这项工作由印度文学院等机构主持,迄今为止,已经出版了很多这方面的英译作品。
印度英语文学的地位究竟如何?一些学者对此观点不一。G.N.德维认为:“印度英语文学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事实上,印度英语文学是印度文学中最新的和最不发达的一支。”因加尔对于印度英语文学的评价是:“将印度英语文学仅仅视为英语文学的小小支流并不合理。”而早在1945年,因加尔主编出版过一本论文集,题目是《印度对英语文学的贡献》(The Indian Contribut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此书后来再版,这表明,他已经认识到殖民主义时期印度英语文学的独特价值。就当代印度英语文学的作用和世界影响力而言,一位学者评价说:“现在,印度英语文学无疑已经成为向范围更为广阔的英语世界传播印度观念的最普通的工具。”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以中国学界为例,很多中国读者了解印度文学,也是通过泰戈尔诗歌集《吉檀迦利》等英语文学的中文翻译而进行的。布克奖、普利策奖乃至泰戈尔赢得的诺贝尔文学奖,都为西方世界了解印度文化观念创造了必要的前提。在印度国内,由于英语的特殊地位,英语文学作品也为印度读者与研究者带来了无比丰盛的精神食粮或研究素材。当然,那些对印度进行歪曲描写的英语文学也在客观上传播了畸形的印度形象,这在印度国内常常有所反弹、甚或强烈反弹。
至此,我们对印度学者关于印度英语文学的观察和理论思考有了一些了解。最后再简单地谈谈二十世纪中后期到二十一世纪初印度英语文学研究的历程及其新动向。
五新的研究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