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秋是第一次见张海,说实话,就冲第一印象,她认为张海是个好官,这人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两道眉毛很冷峻,刀锋一样横在那里,鼻子楞得很有力度,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滟秋心里想,天下还真有这样帅气的男人啊。再加上他办公室里那份威严,越发让滟秋对他刮目相看了。滟秋局促不安地站在那,等着张海问话。张海一开始并没理她们,他的头深埋在一大堆文件里,手里握着一支笔,不时在文件上画拉着什么。女秘书把滟秋她们带进去都差不多十分钟了,他才把头抬起来,不过没看滟秋,而是盯在女秘书脸上。
“这两人是哪个单位的?”
女秘书回过脸来,问滟秋:“局长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没单位。”孙月芳不知是紧张,还是想急于逃开,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没单位?”张海微微转了下目光,盯住孙月芳。滟秋赶忙说:“不,有,我们是三和公司的。”
“哦。”张海长长哦了一声,放下手中那支拿捏了很久的笔:“你们是来问拍卖情况的吧,不好意思,这事还没形成定论。”
滟秋赶忙摇头:“不是,我们不是问拍卖情况的,我们想……”
张海目光对住了滟秋,不说话,就那么望着滟秋。滟秋被他望得不知所措,狠着劲儿说了句:“我们想把楼里的设备要回来。”
“要回来,你们有合法手续吗?”
“我们不知道需要什么手续。”滟秋如实道。
“需要你们合法经营的手续,合法经营懂不懂,就是不掺假,不卖瘟猪肉,不毒死学生。”
“张局长,我们是被冤枉的。”
“是吗,是被法院冤枉还是被公安局冤枉?”
“这个……”滟秋垂下了头,半天她才明白,张海看似温和,实则老辣得很,他这么一句句的,不是在问她们,而是在戏耍她们。他被张海张庭长的气势震住了,公务人员身上就是有一股气势,没办法,权力添加给他们的,他们坐在那儿就是比别人牛。滟秋狠狠掐了把自己,振作起来。
“张局长,我们今天来一不是闹二不是求,我们就是想问问,那楼里的设备怎么办,我们还有没有权力讨回?”
“这问题问得好,小夏。”张海叫了一声,小夏就是那位女秘书,滟秋后来得知,夏秘书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夏歌。
夏歌应了一声,声音很甜,机关里的女性有两种声音,冲滟秋她们说话时,声音泛着苦,冲上司说话,全声道都灌了蜜。
“局长我在。”
“你带她们去宣传处,让胡处长给她们讲讲,认真给她们讲讲,我看她们还缺少最起码的法律常识。”
火是在胡处长那儿发起来的,胡处长四十多岁,也可能五十多岁,他长得很白,白得让人容易把他想成女人,他还爱翘兰花指,这点滟秋跟孙月芳一进去就发现了,当时胡处长正端着杯子喝水,吸溜吸溜的声音很响,那根兰花指很有滋味地翘着。孙月芳捅了捅滟秋,用眼神让她看,滟秋看了眼,避开目光。胡处长听完夏歌的吩咐,说了声:“坐吧,今天我就给你们讲一讲。”
于是就讲,足足一个小时,胡处长从东扯到西,从西扯到东,实在扯不回来时,就问滟秋:“我讲哪儿了?”滟秋只好提醒他:“你讲到强制执行了。”
“哦,强制执行,对,强制执行,这个强制执行呢,法律是这样规定的。”
于是又讲了一通规定。滟秋就有些瞌睡了,也怀疑哈得定做了手脚,让张海借机收拾她们。孙月芳这边就更难受,胡处长这一套,她在做信访办干部时,就用烂用腻了,目的就是把上访者困死,她们内部叫洗脑,就是拿政策洗你的脑,洗得让你不敢再折腾。没想今天胡处长又把这套用到了她身上。
“你有完没完啊,能不能来点新鲜的?”孙月芳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怎么讲话呢,你这同志怎么讲话呢,这是法院,你放明白点。”
“放不明白咋了?!”孙月芳突地站起身,滟秋还未来及阻拦,她的恶话就出了口:“告诉你,这套姑奶奶用得多了,不就是想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吗?”
“聪明,你真聪明,告诉我,以前你是做什么的?”
两个人谁也没想到,胡处长会给他们来上这么一句,怔然间,孙月芳的怒气就上来了,她原是有怒气的,只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有点怯张海,现在张海不在场,单是这个胡处长,她那股蛮劲就上来了。
“杀人的,放火的,强奸抢劫的,怎么着,法院了不起啊,执行局牛逼啊,德性,我看着都倒胃口。我们走,听这个疯子说疯话,还不把人疯死!”
胡处长站起身,指着孙月芳,你,你,你了几声,孙月芳已拉着滟秋出了宣传处的门。
她们二次找到张海那里,张海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先是怒瞪住滟秋和孙月芳,足足瞪了五分钟,然后手一指:“出去,你们马上给我出去,我还没见过这么没素质的人!”
“你有素质,你有什么素质,假装正经,你这种人我见过的多了,狗屎!”
那个叫夏歌的女秘书吓坏了,还从没哪个人敢骂他们局长,一边往外推孙月芳,一边冲滟秋叫:“你们还想不想办事了,快点离开,再闹,我就报警了!”
孙月芳挣扎开身子,拍拍夏歌的肩:“听着,小丫头,事我要办,办定了,这套设备要是讨不回来,我天天来!”
嘴上这么说,心里底气却不是很足,连着又遭两次冷拒后,孙月芳的信心就彻底没了。
“干嘛非要讨回那设备啊,那套设备能值几个钱,不如重新进一套得了。”她劝滟秋。
“这你不懂,我实在是把那幢楼买不下来,要是能买下来,我他妈……”滟秋咬着牙说。
“我懂,我懂,你不就是想争一口气吗?妹子,听姐一句劝,有些气该争,有些呢,不该。这个张海啊,我是没本事,看来,我在你这儿闲饭也吃不下去了,还是回我的大本营吧。”
一听孙月芳要走,滟秋忽然就急了:“你不能离开我,这个时候撇下我,你狠不狠啊。”
孙月芳讪讪笑笑:“忙又帮不了,我也就那把斧头,砍着不顶用,就没招了,你甭把我当救世主。”
“我没拿你当救世主,我是拿你当姐姐,月芳姐,我们是不是用错招了?”
“对错就那么几招,张海不像姓哈的,他见过世面,不吃咱这一套。更要紧的,咱没他把柄,如果能学姓哈的那样,逮到他一两样,可能就峰回路转了。”
“是啊,我们对他一不知底,二不交心,就这么横冲直撞,不顶用的。”滟秋发起了愁。
孙月芳想了想道:“这种人不管外表多正经,肚子里都是坏水,我就不信他有报上说的那么干净。对了,我有一个朋友,是律师,要不我通过她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太难了。”滟秋摇头,从打算找张海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暗中打听,可是到现在为止,除了他是一个清官,一个铁面无私的好官,她什么也没打听到。
孙月芳不甘心地说:“只有这一个办法,此路要是不通,你我就真没辙了。”
“那就试试吧,但愿老天助我。”滟秋最后说。
滟秋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一再问她是不是冷滟秋,滟秋说了几遍,对方还是不信。滟秋生气了:“你什么意思啊,没事干一边待着去,少骚扰我。”对方这才扑哧一笑:“看来你真是冷滟秋了。”
滟秋问对方是谁,对方说我是电话局的,是有人找你。滟秋心一动,很快,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秋姐么,我是亮子,曾明亮啊。”
“亮子?亮子你在哪,亮子你还好么,亮子你快说,你在哪啊?”滟秋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出来到现在,她一直打听亮子的下落,可亮子到底关在哪,谁也说不清。天麻他们又不知去向,该死的于干头,也没了踪影,整个世界把她撇在了这里。
“姐,我好,我出来有些日子了,只是不敢跟你通电话。”
“亮子你快说,你现在在哪,姐马上去接你。”滟秋恨不得立刻扑到亮子跟前。
亮子说了一个地方,滟秋刚说记下了,亮子又说这地方不行:“姐,你等我电话,我到新的地方再给你打过去。”
滟秋心急如焚,亮子那张干净的脸浮上来,那么生动,那么让人疼爱。还好,亮子很快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说在七星岗往东的天桥下,滟秋让他等在那里,千万别走开。说完,疯也似的跑出去,开上车就往七星岗奔。
亮子是一周前被释放的,他的遭遇跟滟秋差不多,只是他被关在第三看守所,那里多一半是男犯。亮子以为他把事犯大了,一进看守所,就开始等死,警察问过他两次,他大包大揽把刺死范梆子的事揽在了自个身上,再三强调跟滟秋无关,都是他干的,要杀要剐冲他来。但是他没死,他原以为自己死定了,在里面摆出一副死定的架势,弄得牢头狱霸拿他没办法。
“是我叔救的我,他前后去过十多次,上周他总算把上面打通了,上面才答应放我出来。”
“你叔?”滟秋有些惊讶,跟亮子一起的时候,从没听亮子提起他还有个叔。
“是我妈现在的男人,我管他叫叔。”亮子红脸道。
滟秋哦了一声,心疼地望着他。亮子瘦了,比以前瘦许多,脸也黑了,甚至有了一层黑碴碴的胡子。滟秋真想伸出手,摸摸亮子的脸。
亮子腼腆地一笑:“我叔还行,知道救我出来,原来还不想认他呢。知道不,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把我妈拐跑了。”
“不许那么说,大人的事,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不就是我妈长得漂亮,他有钱,就撬了我爸的杠子。”
“你爸呢?”滟秋想多知道一些亮子的情况。
“死了,喝酒喝死的。”亮子脸一暗,眼里划过一层忧伤。又道:“我爸那个人啊,窝囊,老婆被人抢了,他不找别人算账,自个跟自个过不去。借酒消愁,结果喝醉了没人管,死在了大街上。”
滟秋长长地叹了一声,道:“对不起,姐不是故意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也有每个人的不幸。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道理揭别人伤疤的。滟秋脑子里也浮出爸爸的身影,她爸也爱喝酒,每次喝醉,她妈总要唠叨,滟秋是听不惯妈妈唠叨的,但也看不惯爸沉溺在酒精中的样子。男人为什么总要拿酒消愁呢?“这有什么啊,我早就习惯了,对了秋姐,我妈找的那个男人开一家车行,我听我妈说,那个男人其实是帮别人销脏。”
“销脏?”滟秋有点纳闷,车行怎么能销脏呢?
“这你不懂了吧,名着是车行,暗中,却帮别人销黑车,黑车有偷来的,也有顶来的,多的,则是别人送的。”亮子滔滔不绝,一讲起他妈,他就兴奋。这孩子看来对他妈并没太深的仇恨,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妈对那个偷她的男人太好了。“你没见过,她那个贱啊,看得我都脸红。”
滟秋劝道:“大人的事,孩子甭管,管好你自己就是。”亮子不服,道:“秋姐,我都十九岁了,怎么着也不是孩子了,我妈说,让我回去帮她做生意,还要张罗着给我成亲呢。”
“是吗,你怎么想的?”
“我才不愿意跟她回去呢,我要跟着秋姐。”亮子调皮地笑了下,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滟秋。滟秋暗暗一喜,她还真怕亮子扔下她走了呢。
“好了,亮子,不说这些了,你能出来,姐都高兴得要疯了。要是天麻他们也能学你一样,那该多好啊,姐就再也不孤单了。”
“怎么,天麻不在公司啊?”亮子很吃惊的样子,霍地起身,甚是意外地望住滟秋。
滟秋摇头,脸上滑过一道黯然。天麻,于干头,过去三和的一帮干将一个也找不到,滟秋心里那个急哟,对谁也说不得。
“臭天麻,死天麻,我去坐牢,他倒好,撇下公司躲起来,他还有点江湖义气没。不行,我得把他找回来!”亮子一边发火,一边就要往外走。滟秋拉住他说:“你上哪儿去找,我找了一个月,都没一点音信。”
亮子说:“他准是又赌去了,秋姐你甭拦我,我知道他们躲在哪儿。”
亮子说到做到,不出三天,他果真就把于干头和天麻几个找了回来。亮子找到天麻他们的时候,天麻跟于干头正爬在北陵郊区一家旅馆里赌博哩,据天麻说,中毒事件发生后,他们找不到三姐,也不敢在东州待下去,就跟于干头跑到了北陵。他们遇到了一个叫强叔的男人,强叔叫张兴强,五十多岁,在北陵一带很有势力,算是北陵区的老大。强叔不仅在北陵开赌场,还通过一个名叫苏洋的派出所所长在北陵开了一家建材厂,厂子是以苏洋妹妹的名义注册的,经营权却在强叔手中。强叔想让天麻跟于干头留下,帮他打理生意。
“你们答应了,那不是洗黑钱吗?”天亮虽然年小,但对洗黑钱这档子事,还是有点耳闻。
“啥黑钱白钱,只要是钱就行。”天麻无所谓地说。
天麻的态度激怒了亮子,他道:“你们弃下秋姐,跑来给别人当马仔,还口口声声说义气,你们这就叫义气?”亮子在道上混的虽然没天麻时间长,但他自认为混得明白,他看不起那些朝三暮四的人,更看不起藏在旮旯里苟且偷生的人。
“谁说给别人当马仔啦,我们是找不到滟秋,又不敢回东州。”天麻为自己辩白。于干头自知理亏,插话道:“甭吵了,既然亮子来了,证明那边就没事,我们赶快回去吧,让秋妹子一个人撑着,真是不放心。”
“什么秋妹子,她是老板!”亮子怒声说。
“好,好,老板。”于干头边笑边收拾东西,听到滟秋出来的消息,于干头好不激动,他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做梦都想大干一场,可惜就是自己势力太单薄。现在好,滟秋出来了,他又有地方可去。
离开北陵时,于干头又叫了几个人,说是跟他以前混的,到了东州,都归滟秋老板。
“这些人都敢豁命,他们是好兄弟。”于干头又说。
滟秋又惊又喜,没想到亮子会带来这么多人,阴沉着的心一下见晴,喜得不知说啥是好了。当天下午,滟秋在酒店摆了一桌,庆贺大家团聚。久别重逢,于干头显得特兴奋,尤其喝了几杯酒后,话就更管不住了,他说以前太保守了,早知道会被别人欺负,不如一开始就把别人做了。滟秋让他少说点,多吃菜,于干头说不。“我说秋老板啊,我们再也不能走以前的路,这次,一定要整出点名堂来。”
“对,整出点名堂来。”天麻他们跟着起哄。
滟秋说这事先不急,今天大家只管喝酒,我要代表洪姐,代表华哥,好好敬大家一杯。一提洪姐,气氛压抑起来,天麻抓起酒瓶:“狗日的哈得定,我不会饶过他。”
“对,要给三姐报仇,这仇不报,江湖上真是没脸混了。”于干头也道。滟秋左劝右劝,才把大家劝住。
安静了没一会,于干头又提起那个强叔,说他从强叔身上悟到一真理,要想发财,把势力坐大,就得跟公安通起来,不通是万万不行的。滟秋问怎么通,总不能拿着刀子硬逼人家跟自己合伙吧?于干头哈哈大笑:“这帮人还用得着你逼,你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什么意思了。”于干头又说起那个叫苏洋的派出所长,问滟秋:“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牛,能帮着强叔洗黑钱?”滟秋摇头,于干头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样,猛灌下一口酒道:“这小子有后台,听说他舅舅在市里做大官,是法院执行局局长。”
“你是说张海?”
“对,就叫个张什么海,苏洋跟我提过,说他舅舅,那才叫玩得大。”
滟秋忽然就不说话了。
也就在同一天,喝完酒后,滟秋回到住处,孙月芳来了,满脸喜悦。滟秋问她:“是不是有好消息啊,看你满脸开花。”孙月芳激动地说:“当然是好消息啦,我说过嘛,姓张的绝不是什么好鸟,这不,我朋友打听到,他在东州有个相好,俩人腻歪得不是一般,那女人叫胡燕敏,是东州智达律师事务所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