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三号码头上皮哥的人和一群不识相的混混火拼的时候,滟秋她们刚刚上班。滟秋是个坐台小姐,所谓上班就是陪客人,准确说是给男人当三陪。
三号码头是皮哥的地盘,这个城市共有五个码头,明着归政府管,但在皮哥他们的盘子里,码头另有其主。政府管的是明,皮哥他们管的是暗,这个世界上,暗往往比明更有约束力。那帮混混是乡下来的,他们不大懂规矩,不知道在道上混是要拜码头的,他们纠结到一起,就开始在码头上收保护费了。这哪成,他们又不是城管,保护费要是能乱收,这世界岂不乱了套。皮哥的手下一个叫顺三的男人给过他们警告,但那个领头的混混不把顺三放在眼里,他冲顺三做了个鸟姿势,然后口出狂言道:“你算老几啊,有种就让你们老大来跟我谈。”顺三笑笑,这种没大没小的小屁崽子他见得多了,打一场架就以为自己成了黑社会,偷两个包就以为可以闯江湖了,乳臭未干的东西!
第二天,混混们正在码头上吆五喝六的时候,顺三派了二十多个弟兄,冲进码头,还没等混混们反应过来,一顿乱棍就冲他们砸来。混混中的大哥、那个跟顺三胡言乱语过的刀疤脸男人头上美美挨了一棍子,他妈呀一声转过脸来,一看砸他头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恨恨骂了句脏话,掏出刀子就朝毛头小子刺来。毛头小子往后一闪,避开那把锋利的刀子,未等刀疤脸第二刀捅来,他已扔了棍子,从同伴手里抢过砍刀,照准刀疤脸砍过去,刀疤脸一声惨叫,倒在了码头上。
血就是那个时候渗开的。
一见血,顺三二十多个手下就眼红了,兴奋了,一不做二不休,刀棍乱舞,拳脚横飞,码头一时成了他们表演的舞台……
明皇夜总会,滟秋她们的包房里也是硝烟弥漫,尽管是风月场,但一点看不出风月的味道,倒像是男人女人在一起,变着法儿糟蹋自己。
滟秋要吐。下午她没吃饭,饿着肚子上班是常有的事,但没想到今天会遇上黄蒲公。这杂种是宣中区新近才暴发起来的地产商,听说仗着有一个在区政府当官的哥哥,在宣中为所欲为,看上哪块地就是哪块地。有个当官的哥哥有啥了不起,奶奶的,本姑娘又不当官,滟秋恨的是这杂种老打她的主意。从第一次给他坐台,他的那双眼就不安分,当天晚上就扔给她一沓票子,要带她去过夜。本姑娘没见过钱还是咋的?滟秋可以给任何人卖,但绝不可以给黄蒲公这种老土瘪沾身子,恶心。一看见他那五短身子,还有被裤带紧紧勒住的母猪一样的肚子,滟秋就要吐。更甭提他那满口龇着的黄牙和嘴里骚烘烘的臭气了。总之,滟秋讨厌这些不把小姐当人的人。“快来一场金融风暴吧,让这些暴发户统统跳楼。”有天晚上滟秋看电视,听说亚洲即将暴发金融危机,滟秋兴奋地冲丽丽她们喊。
黄蒲公这杂种,自己得不到,便带来一个区规划局长。这个姓梁的规划局长更不是东西,大变态。大约他自己玩不了女人,竟然出一些不是人出的点子。先是拿啤酒猛灌她们,接着又换金奖白兰地,白兰地的味道还没适应,龟孙子又换了人头马。滟秋最见不得洋人那玩意儿,比喝马尿还难受。梁栋大约也瞅出了她这点,胳膊一甩,非要跟她猜拳。滟秋明知道姓梁的没安好心,但也无奈,在明皇,小姐是不敢跟客人讲条件的,更不能惹客人不开心,谁惹了,非但台费一分不结,还要接受严厉的体罚。体罚的种类很多,但结果都一样,轻者让你哭爹喊娘,下跪求饶,并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重者,你会皮开肉绽,几天下不了床,断条胳膊少条腿的可能也有。没办法,明皇就是明皇,东州一流的夜总会,一流的消费其实就是拿小姐一流的眼泪换来的。客人的乐子有多大,小姐的罪就有多深,这就是明皇公开倡导的经营理念。
一瓶人头马灌下肚,滟秋就要死了,胃里翻江倒海,像是有无数匹骏马在驰骋。丽丽见她面无血色,头都抬不起来,悄悄递给她一包药。那药是丽丽认识的一位老中医给的,说是能解酒养胃。谁知道呢,反正干她们这一行,啥都怀疑,又啥都信。有时候胃里难受急了,耗子药都敢喝。滟秋正要就着啤酒往下灌药,姓梁的发话了,这变态居然说:“喝不下去就脱,输一拳脱一件。”
丽丽为帮她,故意兴奋地喊了一声:“好啊,梁哥输了也要脱的。”
丽丽救了她。丽丽这孩子,真是滟秋的小心肝。每次滟秋被客人逼到绝路,她总是挺身而出。姓梁的看一眼丽丽,大约丽丽那张稚气未褪的脸激起了他另一股情欲,他放开滟秋,跟丽丽猜起拳来。跟当官的猜拳,就跟黄鼠狼玩拜年一样,他是套子,你永远是猎物,听说那些小屁官见了大官,也一样输得老婆都不剩。丽丽自然惨败,不出五分钟,丽丽就被他们扒得只剩一条三角短裤了。包房里发出阵阵淫笑。好在丽丽早就把这不当回事了,就算把三角裤扒了,也一样大大方方坐在狼堆里吃肉。接下来是凤,也是一个才出道的女孩子,年纪还比丽丽小一点,一对小奶子还没来得及发育好,就让这些肮脏的大手捏得变了形。如果只是脱,滟秋也能忍受,不至于中途跑出来。可恨的是,梁变态喝到中间,忽然就拿起啤酒瓶,要往丽丽身子底下捅。丽丽大声呼救,滟秋一把夺过了酒瓶:“能喝就喝,不能喝走人!”滟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这下她闯祸了,梁变态色眼一瞪,不说话了。滟秋还在愣怔,一个巴掌甩过来,是黄蒲公打的。
“婊子,敢对梁哥无礼!”
滟秋让一个嘴巴扇醒了,忙端起酒杯,给姓梁的赔不是。但是姓梁的再也不是刚才那副嘴脸,鸭子嘴往上一嘟,两条腿一条骑在另一条上,摆出一个牛×的造型,眼睛瞪着黄蒲公。黄蒲公一定是有事求着姓梁的,废话,没事他凭什么请姓梁的?更多的时候,像姓梁的这种官员,就是暴发户黄蒲公他们供养起来的亲爹,不,比亲爹还要亲。滟秋在这种场合混久了,对这种场合来的人,以及他们请的客,知道一些曲曲弯弯。
滟秋让黄蒲公狠狠扇了一耳光,主动扒了自己的上衣,算是此事就了了。姓梁的脸上有了坏笑,又恢复到刚才那恶相。因为这个小插曲,接下来姓梁的更是有恃无恐,他掏出一沓票子,约莫五千块,冲滟秋说:“我也不碰你们,免得你们骂我流氓,你们自己表演,表演得好,这钱就是你们的了。”
“表演什么?”丽丽其实知道,但她还是问,丽丽是在缓和包房的气氛,怕滟秋再吃亏。
“表演什么还用我教?”姓梁的三角眼一瞪,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滟秋知道,姓梁的是想看艳舞,现场表演,但没想到,他让丽丽跟小不点两人一同表演,就是现场示范给他看,说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家伙,那家伙又大又丑,滟秋一阵恶心。
滟秋逃出包房,她是在逃自己,看着丽丽和小不点为她受罪,她良心受不了,受不了却又没办法,只能逃出来。滟秋跑进洗手间,一阵狂吐,吐得肝脏都要出来了,眼珠子使劲往外憋。我不能再待下去,我必须逃走。滟秋想着,就朝厅子里望一眼。这家叫明皇的夜总会,是皮哥开的,在宣中区,它算是老大,因为皮哥就是老大。皮哥是不容许小姐半路上逃走的,那样客人撒起野来,皮哥就没法跟客人解释。到皮哥这里消费的客人,一半是道上的,另一半,虽说听起来比道上文明一点,但其实还是跟道上有关联。比如黄蒲公,比如姓梁的,他们平日跟皮哥,就跟自家兄弟,那种亲亲热热的样子,就像他们上辈子就在一个被窝。开罪了这些人,后果不用别人告诉你,饱受一顿毒打不说,一个月的台费也泡了汤。而滟秋指望着台费给顺三还债哩。当初为了华哥,滟秋从顺三那里借了十万块钱,高利货,再不还,怕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滟秋必须得逃,如果姓梁的不放过她,让她也做那个,那她就跟死没什么两样了。她再次瞅了一眼厅子,偌大的厅子里,灯火像是地狱里射出的光芒,粉红色的灯光照得明皇像一张巨大的粉床。粉床上活动的,是他们这些狗男狗女。是的,自打进入明皇那天起,滟秋就把自己也打入了狗男女的行列。但她不想狗得太厉害,起码得留点人味,那种两个女人抱一起表演给男人看的恶心游戏,她就是打死也做不出来。滟秋看见了小马褂,服务生的头,一个个子高高大大的男孩,长得很帅。他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小马褂是皮哥给他起的外号。以前是武警,军区门前站过岗的。后来退伍了,被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看中,包养了几年。可惜小马褂不学好,抽上了白粉,抽得那女人差点破了产,最后被女人赶了出来。
滟秋见今天当班的只有小马褂一个人,心放了下来,她从长筒袜里掏出一小包粉,摇摇晃晃走过去。小马褂问她怎么了,滟秋没说话,只是拿一双色迷迷的眼看着小马褂。小马褂被她望得不自在,走过来,滟秋打了摆子,装醉。小马褂及时扶住了她,滟秋感觉到他那双小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体上的不安分,她笑笑,笑得很恐怖,鬼一样。“小马褂,姐姐不行了,再坚持,你就见不到活的姐姐了。”
“不行!”小马褂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脸上闪出一丝凶相。
滟秋一个趔趄,扑倒在小马褂怀里,将一嘴的涎水吐在小马褂黑青的脸上,发出一声蚀骨的呻吟。手顺势抓住了小马褂的手,那包白粉塞进了小马褂手心。
“小马褂,你就心疼一下姐姐,姐姐大姨妈来了,再陪下去,恶心了客人,皮哥要抽了我的筋。”说完,也不等小马褂反应过来,人已噔噔噔下了楼梯。
滟秋几乎是跑出明皇的。一手拎着包,一手捂着前胸,大街上晃两个奶子实在不雅观。夜晚的东州市灯火绚烂,照得哪儿都跟过节似的。夜总会前面的停车场堆满了车,滟秋几乎是从车缝里钻过去的。一个出租车司机看见了她,很快打开车门。滟秋钻进去,上气不接下气说:“丽都花园,快!”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嗖地离开,透过车窗,滟秋看见小马褂带着人追出来。狗日的小马褂,一包白粉还收买不了他。滟秋凄凉地笑笑,不知是笑小马褂还是笑自己。
出租车快到丽都花园的时候,滟秋忽然又说:“师傅,麻烦你往东城西路那边开。”
司机犹豫了一下,他闻到了滟秋身上的酒味,也看到了滟秋的慌张神色。
“妹子,你到底去哪么?”
“去东城西路。”滟秋说完,掏出电话打给朵朵。朵朵是她刚到东州时认识的朋友,两人关系密得很。滟秋担心小马褂他们会追到丽都花园,所以不敢回家。她问朵朵在什么地方,朵朵说还在上班。朵朵跟滟秋不一样,滟秋是坐台小姐,朵朵是暗娼,朵朵干这行从来是单打独拼,自个儿给自个儿拉生意,从不拜谁的码头,也不进夜总会那种地方。让人盘剥的事,朵朵从来不干。
“朵朵,我没地方去了,快回家,我在你那里凑合一宿。”
朵朵骂了句亲昵的脏话,说她现在走不开,还陪客人吃宵夜呢。
“朵朵……”滟秋的声音已经像哭了。
朵朵听出了滟秋话里的急,她说了一个宾馆,就在东城西路东侧,她让滟秋去宾馆找牛子。“让他给你开间房,我下班就赶过来。”
滟秋的心这才踏实。出租车司机算是听出个大概,多嘴道:“开罪客人了吧,这么靓的妹子,干嘛非干那,看把自己亏的。”
要是换上平常,滟秋免不了要呛司机一句,可这晚,滟秋却被感动。看来,人被感动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滟秋真想说句什么,她心里暖呼呼的,多望了司机一眼。司机是个中年人,人很憨厚。说的也是,不憨厚能做这个,都像皮哥他们一样黑社会去了。
车子很快到了海天宾馆门前,滟秋下车,进去一问,牛子果然在值班。牛子是朵朵的表哥,两人一同出来闯社会的,没想到社会不是那么容易闯的。朵朵沦落到做鸡,牛子还行,在宾馆当保安,挣钱虽说少点,倒也踏实。
牛子见她这样,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滟秋笑笑:“我喝醉了,快帮我开房。”
海天宾馆的房价不是太高,滟秋刚来东州的时候,曾在这里租过一个月房,她跟朵朵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只是宾馆现在装修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了豪华味,就跟乡下妹子变成城里小姐一样,外表是阔气了,里面却污垢得厉害。等到了房间,滟秋忽然就瘫了。这一连串的折腾,弄得滟秋快要散了架子。手机死命地响,一看是小马褂打来的,滟秋吓得不敢接。中途溜号在明皇是大忌,在哪家夜总会也是大忌。去年有个小妹,因为不堪客人折磨,中途溜了号,放了客人鸽子,差点让皮哥手下打掉一只眼睛。
牛子送滟秋进了房就匆匆走了,多一句话也没说。保安是不容许进客人房间的,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这些规矩又专门是为滟秋她们这种没有地位的人定的。一想到“地位”两个字,滟秋的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怎么也控制不住。她想起自己的好姐妹、同班同学谭敏敏,歌唱得没她好,人也没她漂亮,但人家傍了款,听说现在在北京发达了,被一家公司签到了旗下。前些日子谭敏敏忽然打来电话,问滟秋发展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开演唱会。这话没把滟秋吓死。演唱会,那是多么遥远的一个梦啊。
滟秋伏在床上,索性就痛哭起来。后来朵朵来了,问她红着眼睛做啥?滟秋把泪擦掉,忽然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说:“没啥,想俺娘了。”
滟秋不是东州人,她来东州,完全是华哥设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