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失去信仰。信仰不死,生命就不会倒下。让我们记住科古琴,记住天山,记住那个伟大而又不朽的年代!
——摘自罗正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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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雨来得疾,去得也疾。第二天清晨,云消雾散,天空渐渐恢复它本来的颜色,不甘心的雨点又硬撑着降了一会,不过早已没了初来时的那股狂猛劲。九点一刻,雨彻底停了。垭顶上,八十多个战士跟落汤鸡似的,瑟缩着身子,抖着目光朝下看。阴阳谷哪还像个谷,它成了河床,成了烂泥滩。草不见了,花不见了,战士们辛辛苦苦搭下的帐蓬不见了,黑成了它惟一的颜色,就连卧在草滩上的那块怪石,也染成了黑色。再看战士们的脸,天啊,哪还像个特二团的战士。垭顶上猴酥酥抱着身子朝下望的,分明是一群被雨打傻了的黑猴子!
黑雨打乱了一切!
本来,到阴阳谷汇合,是罗正雄跟刘威精心布下的一盘妙棋,险棋。铁猫不是要江涛设法将特二团引入阴阳谷,在开满百合花的草滩上宿营么,甭看罗正雄没给万月任何说话的机会,但从万月的眼神里,他一眼就断定祸根都在江涛那儿。为了不打草惊蛇,罗正雄故意上演了一场苦肉计,让万月彻底失去了在特二团说话的权力。接下来讨论特二团下一步行动时,罗正雄故意装出茫然而且害怕的样子,刘威也以举棋不定的方式配合了他。江涛认为时机已到,急不可待跳了出来,在会上讲出了急于想讲出的话。两个人目光轻轻一碰,有底了。于是,一场汇兵阴阳谷的戏就演给了江涛,加上有杜丽丽不知深浅的吆喝,这戏,演得真,也演得妙。
突击营临出发时,罗正雄特意叮嘱张笑天,进入阴阳谷,部队一律轻兵简从,要秘密的,不为人知的,将仪器及资料分散放在安全地带,绝不能带入阴阳谷。江涛一心念着阴阳谷的事,生怕张笑天跟田玉珍中途变卦,哪还有精力操心这些。杜丽丽本来就在雾里,她被铁猫和江涛合演的双簧迷惑,沉浸在未来的虚妄里,压根就没想到阴阳谷是个陷阱,是个双方互相布下的口袋。
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雨将双方的计划彻底打乱。蹲在垭口上,江涛心急如焚,老天爷可真是能折腾他啊,好不容易把突击营骗到谷底,说好了今晚就要行动,趁特二团熟睡之际,里应外合,将这支骨干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然后掉转枪头,跟准格尔那边赶来的人马来个东西夹击,将罗正雄刘威那一组全都灭在乌拉牙峰下。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让一场黑雨给搅了。狗日的天爷,早不落晚不落,偏在这节骨眼上落啥黑雨,害得他差点被仓皇逃命的杜丽丽拖到那块巨石上。如果那样,他可就彻底暴露在张笑天眼皮底下了,幸亏关键时候他稳住了神,也稳住了杜丽丽。这么想着,他恨恨剜了杜丽丽一眼。杜丽丽的样子真是狼狈极了,哪还有点高傲样,哪还有点漂亮相,那一窝儿女兵,数她最惨。衣服淌着,烂着,露出黑乎乎的肉,外带着还有黑乎乎的血。都是惶乱中被荆棘刮的。一头泥发僵死在肩上,显得那张脸更没了血色。都是怕的啊!因为只有她看见过黑风,黑雷,到现在,她的神志怕是还没清醒过来。
怎么办?阴阳谷显然是不能再扎营了,下一步到底该将营扎在哪?如果张笑天提出撤回,该咋办?急死了,真是急死了!他的目光扫过张笑天,扫过田玉珍,扫过垭顶每一张漠然的脸,然后空落落跌到谷那头。他知道血鹰跟铁猫就在谷那头的某个山洞里藏着,可这阵,咋个跟他们联系?
突击营在垭顶上僵了整整半天,这半天,对张笑天是一次极为严峻的考验。七天前,突击营一离开山下的营地,他就跟罗正雄失去了联系。公开的说法是,罗正雄跟刘威带着剩下的人,去乌拉牙峰。事实却是罗正雄跟祁顺就守在山下。罗正雄怀疑,血鹰武慈航很有可能避开塞里木湖,从别的路线进入科古琴。血鹰在新疆苦心经营多年,对这儿的一草一木远比罗正雄他们熟悉,而且他又是经验老道的国民党王牌特务,不可能睁着眼睛往口袋里钻。他决计留下来,在山下追踪血鹰的足迹,必要时,给血鹰来个两头夹击,让血鹰有来无回。
张笑天难的是,眼下既没有血鹰及其“316”的消息,更没办法跟罗正雄和刘威他们取得联系,这个时候,突击营的担子就完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怎么办,是守,还是主动出击?守显然不是上策,精心布好的一场口袋战让老天爷给搅和了,阴阳谷连个站脚的地儿都没,这时再要是往谷里走,等于是送死。撤?往哪撤,怎么撤?眼下每走一步,都可能掉进血鹰的陷阱里。血鹰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而且昨晚这场黑雨,显然没伤到血鹰他们,特二团虽没伤着人,但武器、弹药,包括战士们的斗志,都受到伤害。对了,眼下必须让战士们重振士气,必须先在武器弹药上做到充足保证。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目光缓缓掠过每个战士的脸,最后停在比猴还急的江涛脸上。江涛的脊背猛一阵发麻,冷汗嗖嗖往下掉,难道?
离垭口十公里处的老鹰洞里,血鹰坐立不宁。这场黑雨带给他的打击,远比特二团深重。他都已经做好向阴阳谷进犯的准备了,可黑雨硬是将他逼回了洞里。黑雨降到一半时,情急的血鹰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好啊,天助我也,不用我武慈航亲自动手,特二团就完了!”当下,他命令手下,冒雨往山梁子那边去。手下不明就里,推诿着不去,血鹰凶残地掏出枪,当下就放倒一个。“娘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都啥时候了,一个个还如此怕死。”这一枪打的,洞里百余号人头上全都出了冷汗。要说,这些年,他们吃血鹰的,喝血鹰的,包括取乐的女人,都由血鹰提供。现在该轮到他们报答血鹰的时候了,特二团就在眼前,只有灭了特二团,反攻大陆的号角才能吹响,台湾的战机才能飞过来。淫威之下,不得不怕,愣怔中,就有几个不怕死的跑出去,冒着被黑水卷走的危险,在山梁子上巴望。天亮时,他们沮丧地回来,跟血鹰说:“老天爷不开眼,一个也没冲走。”
“不可能!”血鹰跳起来,“这么大的雨,他们逃不过的!”确信张笑天他们没被黑水卷走后,血鹰怒了,疯了。“全体集合,趁他们没找到新的宿营地前,给我一个不留的全灭了!”
血鹰没想到,此时的科古琴,已跟黑雨前完全不同,山路上积满黑泥,灌木,岩石,全成了黑色,人往前走,相当的吃力。况且他们走的是上坡路,难度更大。如果硬撑着往上爬,一旦遇上枪火,等于是白白送死。血鹰沮丧地叹口气,命令手下撤回山洞,容他细想一会,看能不能想出更好的招。
招在哪?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血鹰把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黑雨。这可是新疆几十年不遇的怪雨啊,咋就偏偏会降在现在?!妈的,看来他的气数是尽了,如果特二团突然包围山洞,他只有怪怪受死。不行,我得想办法,不能让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铁猫,铁猫!”他吼叫起来,奇怪的是,吼了半天,居然听不见铁猫的回答。再找,就都傻眼了。铁猫竟然不见了,铁猫竟然溜了!
这么多的人,竟没一个发现,铁猫是啥时溜掉的,是在雨前还是雨后。荒唐,真是荒唐!血鹰咆哮了一阵子,心死了,铁猫背叛他是迟早的事,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牲,连他的女人都敢抢,还有啥事不敢做?血鹰顾不上为铁猫的溜走发更大的火,他静下心,强迫自已静下心。这个时候,他不能自个先乱掉方寸。
他把洞里的人整编成三股,每股四十人,指着邻近的三个洞说,分头藏起来,天黑前,特二团的人说不定就到了,等他们全部进入山坳,给我放野了打!
血鹰等了个空。“316”的人一夜未敢合眼,伏在山洞口,岩石下,有些甚至爬上洞顶,藏在树下,端着枪,静静地等着山上下来人。一夜过去了,山坳四周静静的,连只鸟也没飞过。“316”的人有点泄气,猜想特二团可能绕道而走了,或者,就等在阴阳谷,等他们上去。
血鹰跟他的五个心腹窝在老鹰洞里,随时听候外面的消息。天亮后,有个跛腿的营长跑来说:“团座,特二团没有出现,弟兄们白等了一夜。”
“给我继续守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合眼。”
“是!”跛腿营长走了。跟他最贴心的高个子心腹说:“团座,是不是那个江涛暴露了,把老子们出卖了?”
这话问得血鹰牙疼,一晚上,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按说,江涛是不会暴露的,就算暴露,也不会供出他什么。因为他亲自到科古琴,是绝对的机密,事先没跟任何人透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解放军的宣传攻势实在是太厉害,搞得“316”人心惶惶,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队伍,临出发前却拉不到一起,甭说平时了。除了身边这五个心腹,血鹰不敢相信任何人。眼下就连这五个,他也得打个问号。要不然,铁猫溜走,怎么没人告诉他?血鹰绝不相信,铁猫会溜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定是有人包庇了他。娘的,等收拾完特二团,回到老巢,一个一个扒了皮问,不信没人招。
正恨着,又有人跑进来:“团座,山下面好像有动静。”
“山下面?”
“就在我们上山的那条暗道上,我看见有人影在动。”
血鹰心里讶了一声,那条道可是他费了不少心思打听到的,单是找向导,就花了他上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为保险起见,“316”成员进山,都是分成小股,在夜里摸进来的。有些,甚至来得比特二团还要早,在山洞里藏了十多天。那么隐秘的一条道,怎么会被别人发现呢?
“去看看,会不会是自己人。”
那人嗯了一声,跑了出去,没一袋烟的工夫,又跑了进来,气喘吁吁说:“不好,是解……解放军。”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抄家伙,给我瞅准了打。”
就在三个洞口的顽敌掉转枪头,找好藏身地儿等山下的目标走过泥泞的弯道,进入伏击圈时,山顶突然响起了枪声。血鹰刚一掉头,就看见张笑天带着突击营,神奇地出现在他的头顶。血鹰再想改变战术,就已迟了。密集的枪声顿时响满了山野,憋足了劲的特二团战士一看顽敌果然困守在老鹰洞,当下从四个方向朝顽敌藏身的地方发起猛烈攻击。“316”顿时慌作一团,有些甚至搞不清枪声是来自山上还是山下,匆忙抵挡了一阵,见自己手里的枪根本打不到崖顶,只有挨枪的份,没有还手的力,便踩着尸体退缩,不大工夫,顽敌退进了山洞。张笑天微微一笑,他要的就是这效果,顽敌一退守,山下的罗正雄他们就可从从容容上山,上下夹击,焉有顽敌活命的路?
张笑天不亏是张笑天,他似乎算准了敌人要等在这里。垭口一番深思后,他决然不顾江涛及杜丽丽的强烈反对,果断而又坚决地命令突击营轻装从简,即刻下山。如果不是山险路滑,队伍下山的速度过慢,他们在黎明前就可包围掉老鹰洞。也好,真是凑巧了,突击营刚刚到达崖顶,离老鹰洞还有一千多米,他便看到山下的大部队。一定是师部派来的增援力量跟罗正雄他们汇了合,张笑天算准了时间,等血鹰指挥着“316”掉转枪口,人还没藏稳,他的枪便率先响了。
这是一场快速而又准确的歼灭战,打这样的歼灭战,张笑天真是得心应手。还没等罗正雄他们穿过弯道,三个洞里的顽敌已被突击营全部歼灭。除留下少量的人员清理战场,其余枪口全都对准了老鹰洞。
血鹰真是老奸巨猾,一看形势不妙,在五个心腹的保护下,他抢先一步逃回了老鹰洞。张笑天怕洞内有诈,没敢轻率地追进去。
不大工夫,罗正雄他们赶到。一看战斗打得如此漂亮,罗正雄握住张笑天的手:“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有一手。”张笑天刚要得意,就听有人喊:“不好了,江涛逃走了!”
江涛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梦会破灭得如此快。
其实在垭顶上,江涛就已知道,自个的路到头了,无论他伪装得多妙,还是没能逃过罗正雄的眼睛。更可恨的,罗正雄美美耍了他一把,居然没在山下营地揭穿他,居然没像关万月一样把他关起来,而是很体面地让他当了一回突击营营长,还顺顺当当让他把突击营带到了想带的地方。可结果呢,最终,他还是走向了死路。
死路啊——
垭顶上,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兴许,老天爷会帮他,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让血鹰突然出现,然后如铁猫夸口的那样,不费吹灭之力,就将特二团变成一堆肉酱。那样,他的人生就会成另番样子,就算不能去台湾,也至少,能体体面面做个团长。谁知,张笑天一声令下,就将他彻底推向了死路。
他刚想挣扎,刚想反抗,孙奇带着两个年轻的战士哗地站到了他身边。孙奇这块化石,平日一点看不出他有灵性,这阵儿,他显得比兔子还机敏,压根不需要张笑天暗示,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他微笑着,满脸堆着热情,堆着礼貌,但,江涛再想有自由,就已断然没一点可能了。不仅如此,江涛很快看见,田玉珍带着两个女兵,一前一后夹住了杜丽丽。从垭口到老鹰洞,他们啥话也不说,既不揭穿他,也不审问他,就像贴身警卫一样保护着他跟杜丽丽。到了这一刻,江涛已顾不得杜丽丽,该死的女人,指不定就是她泄露了什么。江涛恨着,怕着,脚底下,却丝毫不敢马虎。他知道,化石孙奇的那把枪,就是为他准备的,哪怕他真的被黑泥滑到,那枪也会毫不留情地发出响声。江涛不想死,真的不想。他还有太长的路没走呢,他还有更多美好的日子没过呢,怎么就能心甘情愿地想到死,而且死到化石孙奇的枪下?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从垭口到老鹰洞,他脑子里疯狂转动的,就是怎么逃出去,他相信,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铁猫不会袖手旁观,血鹰不会见死不救,他们可都信誓旦旦地给他做过保证啊——
直到枪声打响,直到“316”像鸟一样被击碎,直到看见罗正雄,江涛才大梦彻醒。完了,彻底完了。再要不逃,怕是这生连逃一下的机会都没了。
趁化石孙奇跟罗正雄他们打招呼的空,他一把夺过孙奇的枪,劈领撕住杜丽丽:“跟我走!”当时田玉珍也分了神,只顾着迎接罗正雄他们了,没留意身边的杜丽丽。杜丽丽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很顺从地就配合了他。等人们清醒过来,他已拉着杜丽丽,哧溜一声,顺着脚下的山坡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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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得很,那个山坡是个死坡,径直将他送到了悬崖。还好,坡跟悬崖之间,有一块不大的草地。
更令他气绝的是,有人跟他一样神速,他还在坡下喘气,田玉珍孙奇就到了,紧跟着,罗正雄跟张笑天他们也滑了下来。
“放开她!”田玉珍第一个冲他喊。
“休想!”他气急败坏,恨不得将田玉珍也抓过来。
罗正雄从地上爬起,冷冷地盯住他。张笑天的目光更是可气,不知从何时起,张笑天看他的目光,就充满了鄙视和嘲讽。江涛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目光。“你别过来!”他抢在张笑天发话前,冲他咆哮了一句。张笑天没理他,骄傲地,无所畏惧地,朝他迈开了步子。
“听见没有,你别过来!”他怒了,不是怒,是疯狂。这个时候,张笑天还不肯放过他,还想把他往死路上逼。
怀里的杜丽丽在挣扎,想咬他的手,被他打了一巴掌。可恨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听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