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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敌当前(一)(3)

侦察兵叫陆一川,20出头,他是年前专程从老家坝子营跑来投奔沈猛子的,算是个性情中人,念过书,有文化,还跟着坝子营的拳师王铁臂学过些拳脚,沈猛子试过,小伙子身手不错,反应快,当侦察兵是块好料。

陆一川又将侦察到的情况复述一遍,沈猛子突然问:“过了红水沟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只眼数过,两个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总共加起来有350人。”

“一个一个数的?”沈猛子又问。

“嗯!”陆一川回答得很坚定。沈猛子相信,陆一川没说谎,单凭了陆一川,是绝没这个本事的,他来部队才三个月,能摸清山势和方向就不错了,另一位侦察兵四只眼却有这个本事!四只眼是72团资格最老的侦察兵,虽然只有22岁,跟着沈猛子枪林弹雨里,却混了有八年时间。八年里,他的那双鹰眼越来越锐利,还有那双神奇的耳朵,能贴着地面,不用眼,凭地面的动静就能听出对方大约有多少人。

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是刘米儿的两支精锐,号称她的左臂右膀,除了起家时的“红粉团”,刘米儿手下,就这两股人马厉害。这就有了疑点,就算刘米儿要偷袭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营就足矣,用不着把家底子全押上。从72团进驻华家岭到现在,刘米儿压根就没拿他沈猛子当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兰龙身上。上次她还说:“我刘米儿跟你无冤无仇,跟共产党也无冤无仇,你占你的华家岭,我占我的娘娘山,只要你不过红水沟,咱们就是朋友!”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派人越过红水沟,难道?

沈猛子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又匆忙摇头排开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会不会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联手?”老乱插了一句。

“不会吧,年前他们还在女儿河干过一仗。”沈猛子犹豫道。

“此一时彼一时,年前日本人离咱远,眼下小鬼子快要打过马儿山了。小鬼子一来,啥变数都有。”老乱道。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眼下三方势力,数我们最弱。如果刘米儿提出跟屠兰龙合作,屠兰龙会答应的,把五峰岭还有华家岭让给刘米儿,对屠兰龙来说,是个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说过,土匪婆不是什么好人,亏你们还一个个夸她。”老乱这人说话向来不分场合,心里咋想,就给你咋往外冒。说错了,呵呵一笑,也不怕出丑。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乱:“先不要乱猜,我看形势没那么糟,大家还是多想想,怎么对付43旅?”

“咋对付?一个字:拼!”

老乱话音刚落,又有侦察兵闯进来:“报告,43旅往后撤了。”

“什么?”沈猛子猛地转过身,诧异地盯住个子不高的侦察兵。

“20分钟前,43旅悄悄从我六营控制的山坡下往后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儿河畔。”侦察兵又说。

“112旅呢,顶上来没?”沈猛子情急地问。

“112旅按兵不动,目前还没有往上顶的迹象。”

“继续侦察!”

“是!”侦察兵一个立正,敬完礼往外走了,窑洞里突然静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反应不过来似的。

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让人震惊!谁也没有想到,43旅会在这时候往后撤。刚才被沈猛子压下去的那个想法再次冒上来,莫非,屠兰龙也闻到了刘米儿的动静?

“会不会有诈?”半天,白健江警惕地问出一句。他的一双狮子眼暴凸着,两只耳朵兔子一般机灵地竖了起来。这就是白健江,一旦警起神来,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会动弹。

没有人回答他,谁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这仗打得云里雾里,平日那些老套数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会,沈猛子一把抓起军帽说。

几个人跟着沈猛子,疾步走出窑洞,朝六营防守区那边走去。还没走出百步,就听到六营长兰校石的声音。

“我说大当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说他们会逃,你还不信。”

沈猛子几个箭步越过去,迎上兰校石:“情况到底怎么样?”

兰校石摘下军帽,边擦汗边说:“苟贵堂那个尿裤子的,哪是我独立团的对手,这不,龟儿子当孙子了,摸着黑开溜了。”兰校石的声音里有一股压不住的得意。苟贵堂就是11集团军43旅旅长,最早时候,他跟兰校石在一个部队扛枪吃粮。兰校石说的尿裤子,是苟贵堂刚当兵第一次上战场时的真事,当时他们所在的阎长官部跟傅将军部因一场误会交了手,双方枪还没打响,新兵苟贵堂就尿了裤子,后来还是兰校石把他背下战场的。

“老兰,千万别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当家的,我兰校石也不是猪脑子。苟贵堂是确确实实撤了下去,阵地弃了,枪炮也带走了,不过纳闷的是,黄校锋怎么不顶上来?”

黄校锋就是112旅旅长,跟屠兰龙同属黄埔军校学生,年纪比屠兰龙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毕政委那边有了好消息,只要谭师长背后踹姓屠的一脚,姓屠的一准顾了前顾不了后。”兰校石显然是把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归结在了毕传云身上。沈猛子却不敢抱这奢望,他让老乱陪兰校石继续到前沿阵地密切观察,自个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去。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当家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刘米儿跑来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瞒过白健江,这双狮子眼,毒啊。不过他还是不敢承认:“真有这等好事,你我烧高香了。”他的口气似喜似悲。

“我看这事像,要不然,屠兰龙没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这次没说话,心里急着想证实什么,脚步迈得飞快,白健江紧追慢赶,才能跟上。夜色已经很浓了,炮火烧焦的土地上,血腥浓烈到惊人的地步,夜气挟裹着刺鼻的腥臭还有尸体的腐臭味,熏得人无法呼吸。两个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脚步显得比平日都灵活,心情却比黑夜更沉重。走着走着,沈猛子脑子里,就不可阻挡地闪出一张脸来。

那是一张野性十足的脸,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军人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豪迈,不只是豪迈,还有森森杀气。然而,沈猛子又觉得,那张脸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她是个美人呢,沈猛子这么叹了一声。自个打十几岁出来闯荡,七省四十二县,一双脚踩了大半个中国,要说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还没哪个女人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种下扔不掉的念头。偏偏一个土匪婆子,倒让他记住了。不只是记住,这心里,对她还有点……

操蛋!这都啥时候了,心里竟还念着女人!沈猛子恨恨地甩了甩头,想把这混蛋想法轰走,谁知,刚才还朦朦胧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张面孔,竟然,竟然瞬间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杀气后的秀丽,那被久长的刁野染坏了的妩媚,还有,还有格格笑起来的那份甜脆,以及恶作剧后脸上难得一见的轻松……

邪了门了!

沈猛子终于知道,在这个炮火暂时停息下一声枪响不知会在何时响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开脑子里这个女人,很难。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来,这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腊月里一个日子,毕传云跟石润奉命回旅部汇报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让他们过个好年,枪火突然间稀松下来。沈猛子将部队交到白健江跟老乱手上,带上侦察兵四只眼和警卫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这个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队伍刚开进华家岭,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还有沟沟谷谷,心思就被奇女峰捉住了。整个米粮山,要说地形最为险要的,就数奇女峰。72团所在的华家岭,粗看山形不错,地势也够险要,细一品,问题就有了。华家岭往东,是刘集,由屠翥诚的王牌师12师把守。刘集跟米粮城之间,隔着谷河。谷河是女儿河的一条分支,女儿河从米粮山西脉流来,过刘集时突然分出两支,一支自西向东,一支自南往北,当地人称这两条分支为红河。五峰岭和刘集,正好被谷河隔着。如果12师自谷河发动攻击,43旅再从正面向沈猛子他们发动进攻,华家岭不但守不住,72团连退的地方都没。72团所以敢驻守在华家岭,就是毕传云毕政委坚信12师会倒戈,但沈猛子心里没底。沈猛子向来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队会轻轻松松向别人倒戈,更不相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别人一个师拿过来。这种神话毕传云毕政委信,石润也信,他们信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有沈猛子这个活样板。

让人做样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这份痛苦深埋在心里,跟谁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毕传云毕政委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他是带兵打仗的人,生来只相信一句话,枪杆子说话。还有,什么时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没了退路,是会一头走到黑的,部队没了退路,让别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沈猛子能把独立团带到现在,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什么时候都能找好退路。

当然,那次惨败进而让312旅收编是个例外,那次他是让阎长官和屠兰龙黑了。

这样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错误。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过底,米粮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当家的,没想你刚到米粮,就看出门道来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粮人,如今他的老父亲还在米粮城,但这跟他打屠兰龙没有关系。跟沈猛子一样,白健江也是十多岁离开家到外闯荡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愿,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开始就是正牌军。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飞机坦克来了,也拿咱72团无奈何。”白健江带点卖弄地道。

沈猛子听完,心里有底了。

这十八洞,必须拿下。

单是跟11集团军干,凭借华家岭还有五峰岭,跟他熬一阵子没一点问题。问题在于,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沈猛子要做的准备,是如何在米粮山跟日本鬼子决一死战。

狗娘养的小日本,这一次,我让你有来无回!

那天天气很好,和煦的冬阳温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经炮火洗礼过的山脉,第一次平静而安详地呈现在他的视野里。沈猛子带着警卫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内心里讲,沈猛子是不愿意跟山下的屠兰龙交战的,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包括以前跟着傅将军参加过的那些战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乱打一气。独独令他兴奋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并不明白战争的真正含义,认为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走上这条道,就该拿起刀枪,义无反顾往前冲。后来他渐渐疑惑,这样打来打去,跟做土匪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土匪想抢个山头,称王,傅将军他们抢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来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还讲个行规,无冤无仇的,不抢。曾经有恩有义的,有恩报恩,有义还义。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见道绕着走。傅将军们不,他们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打得眼红。昨天还在一起称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经这么笑话他们。后来又觉自己浅薄,太自不量力,傅将军们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话?再到后来,他就明白,无论是军阀、大员,还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其实心底里,都有一个“王”字。这个世界,谁都要称王,谁都要称霸,谁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别人身上,于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铁马也好,刀光剑影也好,刀与刀之间拼的,是欲念,是贪,是霸。刀与刀之间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无辜,甚至愚昧。

这样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时间沈猛子异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枪了,想脱下这身甲,赤条条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种地或者打鱼,总之,能把日子打发掉就行。偏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跟白健江一样,对他这一生,作用很重要。是他帮他打开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门,也是他帮他解开了思想深处捆住自己的那根绳索。那人让他明白,战争就是战争,有时候是很不讲理的。

自此以后,沈猛子对战争,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沈猛子后来的思想进步,跟这个人有直接关系。

这人没有名字,沈猛子认识他时,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称他七弟。

沈猛子已经很久没见过老七了。

沈猛子一边想着老七,一边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实地看看,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想退到这一带,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还有,白健江说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险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兰龙和土匪刘米儿为什么视而不见?

没想,走进第一个洞,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跟着一只野兔跑出来时,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中了刘米儿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