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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司令官宫田原一郎咆哮如雷。
“笨蛋,蠢猪,都是一伙饭桶!”他把在中国学到的骂人用的脏话全骂了出来,还不解恨,一把抽出军刀,逼住向他报告的小田原子。
“不是说红水沟畅通无阻吗,怎么会遇到阻击?”
小田原子吓得往后退缩了几步,抖着声音说:“报告司令官,帝国军队在白水河的时候,并没接到情报,井泽指挥官说……”
“说什么?!”
“我们的情报系统出了问题。”
“哟西,情报,哟西,情报。”宫田原一郎提着钢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其实本茨大佐的部下在红水沟跟山上的沈猛子他们接火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情报出了问题,但他不愿意承认。现在经小田原子这么一强调,他不得不承认了。
“你马上回去,告诉井泽君,让他少安毋躁,情报的问题,我会马上解决。”
“嗨依!”小田原子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宫田司令官又叫了一声,小田原子怔了一怔,生怕宫田有啥变卦。要知道,每每吃败仗的时候,宫田司令官脾气坏得惊人,他之前的小原泽二就是因一句话说错,让宫田毙了的。
“你的不用急,先到后面休息休息,我会派人护送你,走时,给井泽君再带几个女人。”
一听女人,小田原子立马兴奋,瞳孔瞬间放大许多。还是司令官想得周到啊,前面的皇军将士已好久没摸过女人了。
支走小田原子,宫田马上拿起电话,打给岗本:“让仓野正雄马上来见我!”
宫田司令官已经确信,眼下出现的这一系列问题,病症很可能就在仓野正雄身上。
“仓野君,对我不忠,你会付出代价!”他把钢刀恨恨插回刀鞘中,回到书桌前,站了好长一会,才把情绪控制住。
也难怪宫田要生这么大的气,接二连三的消息令他崩溃,先是负责清理麦河战场的25师团指挥官中田正野向他报告,25师团和13师团上了阎锡山的当,击毙的支那军队绝不是两个师,而是两个旅!宫田哪敢相信,他的情报部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退出谷城的126师和137师全部人马都驻扎在麦河一带,怎么会变成两个旅呢?等他跟着中田正野到了麦河,仔细地数过尸体后,才发现,击毙的支那军队连两个旅都不到,充其量,也就是两个加强团。
“混账!”他气得要吐血,围歼战刚一结束,他便兴致勃勃地将好消息报告了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两个师突然变成两个团,这要是让最高指挥官知道,他这条命,怕就不保了。
“严密封锁消息,立即给我查清,126师、137师大部队跑哪去了!”
两天后,情报部门向他报告,原来撤出谷城时,阎锡山耍了花招,将大部队从麦河跟九龙山中间的许集直接撤到了大本营,也就是他自己的身边,而在麦河和九龙山只留了两个独立团,这两个独立团还不是阎长官自己的,是整编时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宫田司令官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支那军队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看来,自己花力气培养起来的这支情报部队,并不像他赞美的那么神勇无敌。
麦河的羞辱还没彻底忘掉,红水沟这边又惨遭重创,白白丢掉一个大队,这可是他担任南线指挥官以来最大的一次损失啊,宫田司令官岂能不恼!
第三天下午四点十二分,仓野正雄在一干人的护送下,来到谷城宫田司令官新的司令部。跟以往宫田爱住的四合院不同,这次宫田将司令部设在谷城的一座寺院里,国军弃守谷城,寺里的和尚跟着一起跑了,留下空空的一座庙,宫田还从没在庙里住过,他想体验一下。当然,宫田这样做,也有他的歹毒之心,都说佛祖的地盘是净土,容不得世间污秽之事,他倒要看看,支那人的佛祖,能不能容下大日本帝国的军妓?他偏要在佛像面前行那种事,行完还冲着佛像撒一泡热腾腾的尿。
“大日本皇军的尿也是神圣的,大日本皇军的军妓,比支那人的圣母还要圣洁!”
仓野正雄表情沉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负责监视他的竹康少佐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走进寺院的一瞬,仓野正雄本能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动作让敏感的竹康少佐捕捉到了。竹康并没阻止他,但也没学他的样,对佛祖表示敬意。
宫田司令官站在大殿那扇红门里,透过下午安静的阳光,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仓野正雄。奇怪,刚才还雷霆大作的宫田,心情怎么突然间就变好了呢?
“报告司令官,仓野君带来了。”竹康抢先一步,跟宫田报告。
宫田微笑着冲竹康说了一句不屑的话:“我长眼睛呢。”转而又对仓野正雄客气道,“仓野君一路辛苦。”
“司令官辛苦了。”仓野正雄收住步子,目光沉着地搁在宫田脸上。
宫田朗声一笑,请仓野进了大殿,竹康他们被挡在了大殿之外。
仓野正雄抬起头,目光仰视着大殿正中那尊佛像,菩萨的半个身子都已裸露出来,右边一只眼睛被挖掉了,不用猜,就是宫田做的。
他俯下身,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佛祖前的香案不知搬到了哪里,地上横躺着两支烧残的红蜡,香灰里有几根散落的黄香。仓野不慌不忙地捡起那几支香,用火点燃蜡烛,虔诚地上完香,再次作揖。
“仓野君果真是信徒,走到哪,都忘不了向佛祖朝拜。”宫田站在一边,挺着大肚子,话里有话说。
仓野回敬道:“佛祖是长眼睛的,他能看见一切。”
“哈哈,仓野君,你面前的佛祖只有一只眼,等一会,他就一只也没了。”宫田浪笑着丢下一句,往里去了。卫兵走进来,将仓野带进大殿后面的临时指挥部。
一走进指挥部,宫田的脸色立马就变得阴暗,说话的声音也远不如大殿里那么温和。
“仓野君,知道紧急叫你来的原因吗?”
“仓野愚笨,请司令官明示。”
“愚笨?仓野君啥时变这么谦虚了?要知道,你可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诸葛亮啊。”宫田话中带刺地挖苦道。
仓野正雄依旧沉着脸,并没因宫田的淫威而乱了方寸。在日军中间,仓野正雄是个身份和地位都很特殊的人物,他并不是军人,以前在日本一所中学教书,间或也跟学生们讲一点中国文化。侵华战争爆发后,日军四处搜罗跟中国有关系的人,期望他们能为这场圣战作出贡献。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在几千个目标中发现了他,强行将他拉进军营。一开始,仓野死活不从,还用自杀威胁过岗村宁次。无奈这一场圣战是天皇陛下发起的,仓野的抵抗起不到任何作用,最终他还是披上战袍来到了中国,而且来中国之前,他还让天皇的魔鬼培训班洗了一次脑。在北线那边,仓野正雄也为大日本帝国的军队立过不少功,除翻译之外,他还负责对中国军人的心理研究,以及情报机构的工作。日军在东北战场上多次成功运用攻心术,跟仓野正雄准确地拿捏中国军人的心理有很大关系。确定要进攻米粮城后,岗村宁次第一个把他叫到身边:“米粮城是仓野君第二故乡,但这只是支那人的说法。身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要拿米粮城为羞耻,此次战役,你要把3岁到14岁这11年的耻辱统统找回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仓野摇头,他没想到,一直担心的事终还是发生了,他梦萦魂绕的米粮城,终还是没能躲过此劫,要处在敌国军队的炮火之下了。
“仓野君,我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要求你宣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仓野正雄并拢起双腿,念经似的宣誓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这样的宣誓,从他进魔鬼培训班那天起就已开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有几百遍了。但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宣誓对他这样一个在中国土地上长大的日本人来说,有何意义?但他必须去做,因为他清楚,自己是日本人。
宣誓完毕当天,他在竹康少佐等人的监护下,一路辗转,从北线到了这边,开始了他新的随军翻译官生活。
“仓野君听说了吧,井泽旅团第一大队在红水沟遭到支那两股力量的袭击,1300人无一生还。”宫田尽管说得很轻松,但仓野发现,说这话的时候,宫田司令官的双肩是抽搐着的。
“消息是我在路上听到的,这样的消息,令我沉痛。”
“可半月前仓野君跟我说,红水沟绝无危险,帝国军队大可畅通无阻!”宫田原一郎突然拔高了声音。
“红水沟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山上的沈猛子刘米儿还有山下的屠兰龙,都没拿它当回事。至于发生这样的悲剧,我想司令官应该问问你的情报部门,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八嘎!你是说,是我的情报部门故意走漏了消息?!”
“应该是这样。”
“仓野正雄,你太过分了!知道不,就凭那1300人,我就可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宫田原一郎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听信仓野的话,他是不可能让56师团避开正面共军的312旅,直接从白水河中途拐进红水沟的。这笔账,他早已记在了仓野正雄身上。哪知仓野正雄恬不知耻,竟然想将责任推卸到情报部门身上。
“司令官如果执意要送,我也没办法,仓野这条命,早就交给天皇陛下了,听凭司令官处置。”
“你——”
发完怒,宫田这才记起,仓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人性格怪异,令人难以琢磨,但是没有他,米粮之战,将不可想象。
宫田脸上再次堆出笑,语气也缓和不少:“好吧,仓野君,一次失利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应该做的是把眼前的支那人彻底打垮,让米粮山变成我大日本帝国的米粮山,为帝国军队横扫支那提供强有力的保障,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仓野明白!”仓野正雄强打起精神,非常有感染力地回答了一声。
“那好,现在请你告诉我,红水沟通往华家岭的那条密道在哪?”
“密道?”仓野一个激灵,目光吃惊地盯住宫田。
“据我的情报部门说,红水沟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从沟底直取华家岭。如果早一点知道这条密道,第一大队就不会白白送命了。”宫田说着话,轻步走过来,手在仓野肩上拍了拍。这个动作多少含有讨好仓野正雄的意思。
仓野往后挪了小半步,目光狐疑地搁在宫田脸上:“仓野孤陋寡闻,司令官说的通道,仓野从未听过。”
“从未听过?”宫田脸色一暗,吃惊道,“不会吧,仓野君可是在米粮山生活了11年,据我了解,那11年,仓野君的脚步走遍了米粮山的沟沟洼洼。”
见仓野正雄也皱紧了眉头,宫田话一转:“说出来吧,仓野君,难道你忍心帝国军队困在红水沟,让支那人用乱石砸死?”
仓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谁知吭了半天,他竟说:“仓野无能,请司令官恕罪,仓野从未听过有什么密道。”
宫田原一郎的脸刷就变了形,手不由自主就摸到了刀上,但他终还是克制住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喊了声仓野正雄的名字,手从刀上缓缓移开:“仓野君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另想办法,不难为仓野君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请仓野君务必帮忙。”他居然用了“请”字,仓野正雄心里重重响了一声,笔挺的身子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请司令官明示!”
“沈猛子手下那个白健江,仓野君可熟悉?”
仓野暗吸一口冷气,宫田原一郎明明知道他跟白健江的关系,却还要这么问,看来,宫田对他很不满了。
“14岁前,仓野管他叫哥哥,仓野离开中国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仓野只能如实回答,心里同时紧急思忖,宫田问这个,到底有何企图?
“哟西,哥哥,仓野君,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来,坐下谈。”宫田请仓野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同时冲外面的卫兵吆喝了一声。
卫兵应声而进,宫田笑眯眯地说:“带两个进来,给我和仓野君助助兴。”
仓野想阻止,但卫兵已经退下去了,他知道宫田要带什么人,但仓野正雄从来不碰艺妓,这是他的原则。
不多时,两个国色天香的艺妓跟着卫兵走了进来,宫田挥挥手,两艺妓开始表演歌舞。这两个艺妓都不到20岁,年纪小的那个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但她们的脸上,却是公式化的成年女人的媚笑。
仓野脑子里忽然就掠过自己当老师时天天面对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她们中间,有多少人被这场圣战带到了中国?男生被武装成少年兵,女生则被训练成帝国军队的泄欲工具。从北线撤回来时,他亲眼看见,一个年纪在14岁左右的帝国少年兵被一群中国农民追杀,用铁锨和木棍活活打死。那群农民又让竹康的小分队杀了。越来越多的无辜者搅入战争,这是他以前没想到的,现在这问题成了他的思想负担,常常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宫田原一郎一把拉过那个发育丰满的艺妓,往她嘴里灌了一杯酒。艺妓装模作样地挣扎,宫田借机将肥嘟嘟的手塞进了她半露的怀中,在她饱满的乳房上狠狠一捏,嘴里发出一片浪笑。
仓野扭过目光,自从来到中国,他最怕看到的有两样,一是帝国军队枪杀中国无辜百姓,另一个,就是随军艺妓这种强装笑颜下的悲凉生活。
“仓野君对帝国女人没兴趣?”宫田突然问了一句。
仓野正雄赶忙摇头,他知道宫田别有用心,一句话回答不好,就可能中了他的圈套。自从来到中国,仓野正雄跟每一位指挥官接触都是小心翼翼。什么时候他都在提醒自己,你是半个中国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但这有什么用呢,该他帮着杀人时,照样得帮着杀人,他的痛苦因此而来,而且与日俱增。
“哟西。”宫田叫了一声,击了击掌,两位艺妓停下表演,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
“铃木洋子,今天你的任务,就是让仓野君开心起来。”宫田一边举起酒杯,一边跟年纪小的艺妓说。叫洋子的马上偎到仓野身边,脸上堆满了温顺的笑。
仓野想跟铃木洋子拉开距离,又怕宫田使出更恶毒的招来,只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应酬着。宫田见仓野一步步上钩,于是开心地笑了,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想把仓野正雄灌醉,然后诱他说出实话。
还是最高司令官说得对,对付仓野正雄这样的书呆子,你得想点其他招数。
这天的仓野正雄喝了不少酒,不只是宫田司令官逼他,他自己也有一醉方休的冲动。醉了好,醉了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了。谁知就在他醉眼矇眬的时候,宫田司令官再次提起白健江。
“仓野君,最好的办法,是让你哥哥从内部策反,你告诉他,大日本帝国不会亏待他。”
“是吗?”仓野醉醺醺应了一声,头歪在铃木洋子怀里,“我想睡觉。”
宫田冲铃木洋子使个眼色,铃木洋子马上知趣地退回到后面一间小木屋里,那里有临时搭起的榻榻米,专供宫田原一郎及随时召见的军官寻欢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