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傻子段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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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用赶集的机会和镇子上的一个鞋匠熟上了。我发现自己的左手虽然有毛病,但用虎口部位来转动修鞋机子上的手柄没有问题。我开始撕羊毛,拣最不听招呼的和嘴馋抢吃青草的羊撕,撕下来拧成团,藏在羊圈里面偷偷挖好的土坑里,趁机送给修鞋匠,再趁赶集的日子跟他学手艺。当我学会了修鞋,攒钱买了修鞋机子,赶到就近的火车 站,扒上货车到了省城以后,我才确确实实感到,我段二牛实实在在不傻,那些说我傻的人都是狗眼看人低,门缝里看人扁。

我在农贸市场对面一个家属区门口落了脚。很走运,一摆起摊子就有生意。可总没有别人的好.相邻的摊贩提醒我说我不会说话。这倒是说到了我的要命处,有些老头子你叫他大爷他给你拉脸,有些老婆子你喊她大妈她给你瞪眼,我也想喊上官衔,叫上几句好听的,可嘴巴里总没有词儿,不像吆喝猪羊那么顺口。比方说一次我很动脑筋、很热情地问一位漂亮姑娘:“小姐你的鞋破了吧?”“你妈的鞋才破了呢,傻B老乡。”

看,吃了唾沫星子,还要忍受周围的哄堂大笑。

可我觉得还是能混,我老实啊。爷爷说做老实人狗都会带路的,接下来我就体会到了这一点。有位退休老太太就喜欢跟我聊天,只要我说说乡下的稀奇事,讲讲乡下的日子,从我爷爷辈开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股脑儿倒出来,她就好像听大戏一样地又乐又哭又流泪。她的孙子觉得有趣也常来听。一次她请教我说粮食是什么变的,我说是屎变的。我爷爷就没黑没明地到处捡屎粪往粮食地里埋。

“那屎是饭变的吗?”

“是饭变的。”

“那屎是不是饭?”

“也是饭,不过是最不好吃的饭,人嫌它臭,所以就变成了狗的饭、猪的饭和鸡的饭。”

“那人饿时能不能吃?”

“能。我小的时候,家里煮熟了包谷棒子,因为我还没有长牙,就把包谷粒囫囵吞了下去,半夜肚子疼,拉到了热炕上,早上一看全是包谷粒,我饿得厉害呀,抓起来又吃进了嘴里。”

“啊——你吃过屎?”老太太的孙子又惊讶又好奇,眼睛睁得像要裂开了一样。

这件事情像瘟疫一样在老太太孙子的同学中间传开了,他们放学后都像看怪物一样朝我围了过来,然后挨个地、不厌其烦地问我是不是吃过屎。老太太的孙子还琢磨着找点屎来让我当场验证,搞得我狼狈不堪。其他的同学呢,则编成了几句口歌,一起吟唱着朝我指问: “既然饭能变成屎,为什么吃饭不吃屎?”“既然水能变成尿,为什么喝水不喝尿?”

老太太安慰我说,孩子是吃屎的年龄,叫我不要计较。可她儿子长大了吧,照样还是捉弄我。她的儿媳住在邻街的楼房里,跑火车在外,对家里的安全不放心,就来求我盯一盯她家的窗子,什么时候关上或窗帘拉上过,男人或穿什么样衣服的什么女人进去过。我满口答应并一一记在心里,又不漏一丁点儿地说给她。儿媳妇格外高兴,还送旧衣服给我。我说眼睛和嘴巴是一对好兄弟呀,我段二牛眼睛能看到的嘴巴一定说给你。后来老太太的儿子也和我套近乎,一见面就笑眯眯地盯着我看。我想如果是说夸奖话听听也就算了,送东西谢我可是再不能收了。老太太的儿子说我太辛苦了,替我出主意说把修鞋的摊子搬到邻街一家最豪华的酒店和夜总会门口,生意准会出奇地好。我照办了。生意没见好,管卫生的几个酒店保安还来找茬子赶我走。老太太的儿子说那是我穿得太寒酸的缘故,应该买一身医生的白大 褂穿上坐在酒店门口,人家才会赏脸。我照办了,还买了袋雪花膏搽在脸上,可生意也未见好转,正在纳闷,老太太的儿子又来了。他说现在时兴广告,好手艺还得有个好吆喝,说问题就出在我这张笨嘴上,说让我买上一尺见宽的白布做成旗子,他在上面写几个字后挂起来,住在酒店里和泡在舞厅里的那些漂亮女人们会排队过来送钞票的,还交代我把钱袋子准备好。我把旗子竖了起来,上面是“补尽天下破鞋”六个大字。果然引人注目,引来了成群的人来围观。都说这旗子上的词儿好,连那些爱管闲事的保安,都只能瞪瞪眼珠子而说不出个错来。这真是好兆头呀,只要人多准会有生意,可一直等到夜深人散也没见有客,这让我更纳闷。这个时候,突然一只麻袋像天塌下来似地套在了我的头上,紧接着是一阵疼到骨髓里头的拳打脚踢。第二天我被扫大街的大婶们从水沟里拉了上来,才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进城没混出光景,回乡后的日子就更惨了。

“这娃娃要有个婆娘看管,不然就没有了日月。”家门亲房里的人实在看不下去,都为我今后的日子开始操心。

这个时候,伯父伯母先后人了土,莲莲招了个膀大腰圆的女婿来当家。家门亲房琢磨的结果也很实在,就是用羊换媳妇,可事情刚一开始就有了周折,莲莲连哭带闹,堂妹夫拳头乱晃,原因很简单:既然他家的一只母羊由我和爷爷代放了几年,那母羊的子子孙孙都得归他们。进城半年,羊由他们照管,那么得按村干部标准付工钱。这样一算,一圈羊过了半。

“一半就一半,可你们得负责把媳妇找来。”亲房们的话一锤子定了音,事情才算搁平放稳。

几天以后,堂妹夫把媳妇给我带来了,是个寡妇,还带了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我感到又受骗了。

“你个没爹没娘的残废,能娶上寡妇都不错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还敢想黄花大姑娘。”

要说也是这个理,可话也不能说得那样难听嘛!自己也是个上门女婿,猪黑还敢笑乌鸦。事情很快定了下来,要三十只羊做彩礼。这个我知道,五只羊换一头牛,六头牛能交清彩礼,十头牛才能娶黄花大闺女,这个他们骗不了我。结婚证领上了,烟酒准备上了,大家说要宰几只羊待客,我把手一挥说“干吧”。于是我的破窑洞里一下子热气腾腾,院子里也热闹起来了,羊圈门上都贴上了对联,羊头上都抹了红,七碟子八碗很快摆好了,新媳妇顶着红盖头也蹲到了洞房的火炕上。

乡亲们吃啊喝啊的,小伙子们都端着酒向我祝贺,夸我本事真大,连母带羔都给牵了过来。这可得喝,他们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呀。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也跟在我后面溜圈子了。“小乖乖,快过来,只要吃我的羊肉,不怕你不叫我爹。”我高兴啊,不知道已经喝了几碗酒,我段二牛真是有福气啊,我放的羊就是容易起圈,母羊两年就下仨羔子,他们搞城里人的副业,我搞羊的副业,我斗不过城里人,难道说斗不过不会握拳头,又不会编瞎话的绵羊吗?所以说叫我傻子的人才是傻B。

天不知道啥时候黑了,那些又爱起哄又爱看笑话的人,把我推到洞房门口。我一推没推开,门从里边反锁上了。我说我一使劲儿,准能把门推到山背后去,可我酒醉心明呀!我听见伴娘在里边喊说,有几只彩礼羊还没有牵回去。这可不行,集上卖羊都是一手交钱,一手牵羊的,我段二牛可从不做骗人的事情。我在羊圈里凑伙了一夜,天亮后一个眼睛眯成一条缝的人来牵羊来了,他是我的舅子哥。羊是牵走了,可下午舅子哥又返回来了,发誓赌咒地说五只羊半路上暴病死了。

“我是孤儿,你可不能骗我。”

“谁骗你不是亲娘养的。”

“那再进圈牵上五只吧。”

我可不是好说话,他是我最亲的亲戚呀。再说你连舅子哥都不相信,那可是要真变成傻子了。

没等天黑我就溜到了洞房门口,推门一看,媳妇不见了。还是长话短说吧,她跑了。后山一个老太太说她留下了话,大意是:我一只手坏了不要紧,可没想到这么傻,一圈羊让人连吃带骗快完了,她娘儿俩今后没了生路。还说她已经被她哥卖了五次了,这次他俩偷偷地逃走,要给自己寻一个能吃粮的主家。

我的傻名真正是从这时候传遍南北二原的。具体的说法是:“白白丢了三十只羊,没有上得了女人炕。”“宁愿让人白吃羊,就是不上寡妇炕。”“可怜傻子丢了羊,连寡妇的屁股都没摸上。”等等,乱七八糟。

这是骗吗?不是。这是偷,是抢。兔子急了都咬人呢,我段二牛再傻也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把那三十五只羊要回来,这样就能让那些长舌妇和爱起哄看我笑话的人给我闭嘴。

我一到舅子哥家,他的眯眯眼一下子变成了三角眼,眼睛睁得牛蛋似地不肯认账还羊,还恶狠狠地把我推出了门外。我想翻墙进去,一只四眼狗扑了出来。这只可恶的狗像狮子一样凶狠,咬得我皮肉开花,追得我屁滚尿流。这个哑巴亏我能吃吗?不能。这个亏吃了我段二牛就没有活路了,今后谁都敢在我头上拉屎拉尿。就算是小孩鸡鸡也会有硬起来的时候,谁这样欺负我,我要让他后悔八辈子。我没有回村子,而是转悠到了集市上的一个摊贩那里,赊了几包老鼠药,再往舅子哥那里折去。路上一阵雨淋,脑子有些清醒。我爷爷就我这么一个孙子,将来吃了qiang子儿他老人家不就断了种吗?这羊却可以大羊生小羊,小羊再生小羊呀!划不着。不过那只狗太猖狂了,不给它点历害心里亏。我爬上墙很利索地把药投到了狗食盆里,轻脚轻手地没弄出一点声响。往回走的路上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又乱七八糟的。这狗命长我知道,刀子都捅不死,要用上吊的办法才能让它断气,死的时候惨叫声能传好几里,屎尿哗啦啦往下流。一想到这里,腿脚就迈不开了。这狗是畜生,吃谁的饭得跟谁叫唤。我不知不觉已转了回去。刚爬上墙头,脚下有些声响,四眼狗跳将起来了,拚命地“汪汪”。舅子哥提着衣服执着菜刀冲了出来,一个土飞机就把我架进了院子,五花大绑在一棵弯曲的枣树上。

“我……不是偷羊。”

“快……快,那狗。”

舅子哥从我口袋里搜出了鼠药,眼睛眯了两眯就明白了。他拿狗食去喂鸡,一只鸡没走几步就扑打着翅膀倒在了地上。这下可完了,舅子哥要去公安局告我投毒杀人。消息很快传到了村里。家门亲房里的人赶来给舅子哥求情,才把我领了回去。他们都唉声叹气地说:“傻名已经远扬了,再不能有贼名和杀人的名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