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儿子的日子是幸福的。我比别人更幸福。
我用不着擦屎擦尿和洗洗涮涮,也轮不着我。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给钱。一日三餐要饭钱,春夏秋冬要衣服钱,过生日要给压岁钱,过年要给年钱。养儿子的怎么能不给钱呢?这个我知道。可三个侄女的花销和堂妹一家的零用也是从我这里蹭,这让我有些想不通。儿子平时见我连脖子都不给,要钱的时候就伸来一只手,钱一到手撒腿就跑,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奶妈抱孩子终久是人家的呀。”有人又开始这样说。可这话我怎么就听着糊涂,难道说我又要上当受骗了?
“咱们以后得亲兄弟明算账。”我找堂妹夫要说清楚。
“嗨,我连儿子都给你了,占点小便宜算啥。”他说得理直气壮。
有几个好心人看着不对头,就来提醒我说:堂妹夫一家不养羊不养牛,不进城打工,整天地赶集逛庙会,三天两头还要吃点肉,喝点小酒,他是摇钱树吗?不是,他靠的是你这个羊倌和奴才。你搞羊的副业,他搞你的副业,这样傻下去,儿子白养,羊也白放。
这可不像饶舌,他们说的有道理呀。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我更寒心。
那是一次儿子又来向我伸手要钱,一时手紧拿不出来,谁知狗小子嘴里喊着“傻子”,伸手抓起一块牛屎跳将起来打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心就一下子凉了半截子。
吃上喝上是真的,不然都要受骗。
我去集市上卖羊刚谈好价钱,堂妹夫就来阻挡。我找几个伙计帮着宰羊,他就来掀桌子。
“吃屎的把拉屎的给降住了,世上哪有这种事情。”村里的许多人都来给我帮腔,为我愤愤不平。
“他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关你什么事?”
“他挥霍完了他儿子吃什么喝什么?”
“儿子我不要了,你不要再来祸害我,”
“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了,你以为你是县长?”
看来我是彻底没辙了。
问题都出在这些羊身上,少生几只羊就不让人心烦了,他总不能把我当羊卖了吧。可这群讨厌鬼还不到半年,一个个的就像怀了娃娃的女人一样,鼓着个大肚子,忸忸怩怩的。初春的一个晚上,西北风能把我们这个小山村刮得搬了家,我没有再守在羊圈里受冻打盹,就让这些个畜生们自生自灭去吧!被人利用的事情我已经做够了。半夜梦见了爷爷,我看清了他的脸,瘦多了。爷爷被铐在一个铁链子上,动弹不得,边上烧红的刀子向他逼近。爷爷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他,可就是不能靠过去救他老人家。这时候门外一阵凄惨的羊叫声把我惊醒,羊叫得就像撕人的心一样,我实在听不下去,就披衣出门。原来是一只没产过羔的母羊难产,两只蹄子把墙上的土都刨下来了一箩筐。另有几只老羊已经临盆,小羊羔身上的羊水都结成了冰。羊产羔和女人生孩子一样难受痛苦啊!小畜生来到这个世上终究也是个命。我一进羊圈就挽起了袖子开始接生,一时找不到柴草,就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点燃。这些小畜生们竟然和我一样命贱又命大,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早上走到太阳坡里又白花花地围成了一群。
还有更气人的。
儿子哭叫着要让我给他盖房子。要一砖到顶的,要他亲爹亲娘都跟他住在一起的那种成排的,要全村里最好的。
“这是得寸进尺,是要明抢,明偷。”
“傻子的一群羊是他的命根子,决不能让他动一根羊毛。”
这次看来是犯了众怒,村里人齐声谴责,亲房里的人要出来管管,连村干部都破天荒地出来制止。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
堂妹夫开始耍起了无赖,他逼着儿子来向我要钱,不是跟前跟后就是磕头下跪,一次竞不吃不喝地在我门口跪了几个时辰,甚至到晚上脑门挨着地睡着了。把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折腾成了一条棉虫。“亲爹亲娘都不心疼,你万万别上这个当。”大伙儿都这么劝我。后来又让儿子装病,啥样的病都装,
“孩子不行了”的话就给我传过好几次了。
我怎么能那么容易受骗呢,我赶去一摸儿子的腋下,他就“格格格”地笑。我说妹夫啊妹夫,你就是能把天上的月亮骗进屋里当灯点,你也骗不了我了,你别再费心思。
一天晚上寒风裹着大雪泼向了我们这个小山村,我往羊圈里扔了捆干草,然后串门混热炕去了。
大约到了半夜,莲莲的嚎叫声突然传遍了全村。那个哭声绝对地伤心,让我以为她的爹妈又死了一回。原来是堂妹夫逼儿子找我要钱,出门没了踪影。这下可麻烦了,满村的人都帮着去找,天亮的时候,我和莲莲在后山的河谷里一个十来米深的大坑里找到了儿子。坑里满是积雪,儿子就躺在坑底,已经快没气了。原来是儿子走失了夜路陷进坑里的,一夜都没爬上来。坑四周的斜坡上满是脚手印和斑斑血迹。
儿子的命是救下来了,我的心却已经碎了。
第二天我把亲房里的人都叫了过来,把藏在门口大树根下的一坛子银元挖了出来,那是爷爷留给我的活命钱。把缝在棉裤里边的几个存折也取了出来,这是我防老的积蓄,大伙看后都惊呆了。听说我把这些钱都要拿给堂妹夫盖房子,就又都开始摇头了。他们说我今后的日子怎么办?难道又要睡平板车住羊圈吗?又要喝碗底子汤舔盘子底,这样傻过上一辈子吗?有的人看我心意已决,就为我伤心流泪。我安慰他们说,这没有什么,我活傻一点,日子过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