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脸上痒痒,这却和一般的痒痒不一样,竟是如千百个蚂蚁在脸上爬一样,叫人无法忍受。
王夫人闻讯和薛姨妈前来探问,问今儿去过什么地方,又问今天擦的什么胭脂水粉。袭人脸色煞白,战战兢兢拿出自己的旧物,道:“这是旧时二爷制的,奴才拿给二奶奶用的。这东西不会有毒的,不信我擦给你们看。”
薛宝钗急得直问太医来了没有,王夫人拿起袭人的脂粉,不解地说:“这孩子一向忠心耿耿,不该这么坏才是,还是等太医来了再说吧。”
王太医看过薛宝钗的脸,拿起袭人的胭脂盒子看了看,笑道:“看症状应该不厉害,二奶奶的脂粉里被人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痒痒粉,虽然无色无味,你们看这胭脂是不是有点澥?这就是痒痒粉使其然。”
王夫人着急地问:“可能不能恢复旧时的容貌?”
太医笑道:“这个也不用担心,只要用我的药内服外敷,保管三天就好了。”
太医走后,莺儿冲袭人冷笑一声,道:“原来袭人姐姐回娘家为的是这个,你好狠的心,姑娘奶奶们最要紧的就是一张脸,你竟想毁了奶奶的花容月貌!你以为奶奶毁了容,你就能得意了,呸!糊涂香油脂蒙了心的,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凭你也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王夫人一皱眉,显然不相信袭人会害人,碍着薛宝钗明明白白是真的受害,不是装腔作势,不好替袭人说话。
宝钗看在眼里,更要作出温和模样,反安慰袭人道:“袭人不要哭了,我并不曾怪你。什么痒痒粉,不过是春暖花开时,又发了杏花癣罢了,信那个蒙古大夫胡说?”又骂莺儿道:“小蹄子没上没下,袭人再怎么也是二爷跟前的人,你是什么东西,眼睛里除了我还有谁?”
亲手把袭人拉起来,叫她“你只管拿巴掌打那个眼睛里没主子的蹄子,皆因我素日宽厚,惯的她无法无天,不惩戒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用看是我的人,不过是咱们花钱买的一个毛丫头,想打你只管打,值不当和她生气。”
袭人见宝钗如此,反要替莺儿说话求情,宝钗骂道:“不是花姨娘说情,一定将你打一顿撵出去!”又拉着袭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王夫人见她们妻妾和睦,笑道:“太医的药叫莺儿伺候你该抹的抹了,该吃的吃了。大夫的话不能不信,不定是哪个促狭小蹄子想挑拨你们姐妹情谊,才使的这个伎俩。袭人这孩子忠厚老实,没有那个坏心肠。家和万事兴,你们两个是宝玉的左膀右臂,一定要和睦相处。”
王夫人走后,袭人也回了自己屋里,宝钗吩咐莺儿将袭人留下的脂粉连同自己的脂粉一概撂出去,往后看好袭人,不要让她动自己的东西。薛姨妈忧心忡忡道:“如今我儿有喜,吃的用的更要担心,别让那小娼妇做什么手脚。”
薛宝钗也叹道:“妈妈说的是,我一直疑心她何以无事献殷勤,搬到我这里伺候?原来是不怀好意。这痒痒粉差点毁了我的容貌,幸亏咱们家有疗疤痕的药,不然岂不是中了她的计谋?”
薛姨妈想起王夫人对袭人百般维护,心里难受,怎么着宝钗是正头奶奶,怀着宝玉的骨肉,又是她的亲外甥女。她却胳膊肘向外拐,一点也不向着宝钗。如今薛蟠已经是判了的,夏金桂也是同案,是出不来的了。现在薛家是没人了,自己只有宝钗这一个依靠,她再不如意,自己该怎么办呢?
莺儿恨道:“那个花袭人外表忠厚,内藏奸诈,原先在怡红院,她不是个顶尖的人物,比起晴雯差得远了。因她和二爷有肌肤之亲,二爷才待她与众不同的。这样的一个狐媚子东西,行动就辖制二爷,在二爷跟前撒娇撒痴,反而人人说她老实,太太跟前下蛆陷害人,凡和她不是一气儿的,都被赶出去,死的死,病的病,作姑子的作姑子,没一个有好下场。天下有这样的老实人吗?姑娘不可不防着她。”
宝钗心里深以为然,因她也不喜欢晴雯,不愿意多说什么,面上不露声色,反派莺儿送给袭人一件好首饰。
袭人惴惴不安,一时怀疑薛宝钗用的是苦肉计,要设法除去自己;一时又怀疑有人暗中陷害自己,好强占姨娘的地位。自打薛宝钗管家,这院里只剩下自己和麝月莺儿文杏,后来来了一个柳五儿。自己升了姨娘,薛宝钗派文杏伺候自己,文杏再不济是陪房丫头,她哪里敢十分使唤起来?倒三天两头给她一点甜头,当个菩萨一样哄着。还是后来王夫人说他们这里人手不够,给宝钗添了一个坠儿,和麝月莺儿五儿凑够四个丫头,给袭人添了一个小雀,和文杏凑成两个丫头。这里头坠儿文杏小雀都憨头憨脑,小鬼儿一样,麝月莺儿也不过中人以上的姿色,只有柳五儿长的风流妩媚。在袭人看来,凡美人似的人,心里必不安静,或许就是这个五儿害的自己也未可知。
袭人满怀心事,却没有半个知己可以倾诉,这里只有麝月是个旧人,却因现在跟着宝钗,自己不敢相信。好容易盼到天黑,宝玉回了家,那袭人立即容光焕发,跟捡了宝贝似的迎出来,替宝玉换下做客的衣服,洗脸梳头。
薛宝钗冷眼看着,心里暗暗好笑。莺儿咯咯笑道:“二爷总算回来了,人家袭人姐姐都等了一天了!”
袭人两腮涨红,莺儿是宝钗的大丫头,自己也不好着恼,笑着啐道:“呸,不说赶紧过来伺候爷,只会嚼舌头!”
麝月见袭人窘迫,看不过也来帮着伺候宝玉。薛宝钗问:“二爷去北静王府,可有什么新闻吗?”
宝玉道:“没有什么新闻,只在那里见了一位故人。,你们还记得蒋玉函吧,那一年为了他,老爷把我打了一顿。他还送过我一条茜香罗的大红汗巾子,袭人,那东西还在吗?”
袭人见他问起来,忙叫小雀找出来送到宝玉跟前。宝玉笑道:“你们瞧这纱,又轻又密颜色有艳,难为他们怎么织的,怎么染的?这摆上缀的珠子,绣的蝴蝶,都这么精致。今儿见蒋玉函身上正系着我送的那一条松花汗巾,可知他对我的深情厚谊了。”
薛宝钗正色谏道:“往日哥哥结交的狐朋狗友,被人撺掇着无法无天,妈妈直说不要和蒋玉函之流来往。想来连我哥哥都不如的人,你和他们论什么交情?那些戏子优伶,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不得朋友的,何况还把自己屋里人的私密之物拿出来与他交换?如今这个家靠着你了,老太太太太皆希望你能光耀门楣,你也往那仕途正路上走一走,方不辜负老人家素日对你的疼爱了。”
宝玉只是冷笑,并不说话,袭人笑道:“北静王是朝中的权臣,二爷结交他不好吗?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大懂,奶奶教导教导可好?”
宝钗道:“你懂什么?二爷若是结交北静王,自然没有坏处,就怕借着这个名头去结识一些不三不四的,反误了自己。”
宝玉冷笑着瞥她一眼,一团兴头被薛宝钗败了个精光,转身回书房去了。
袭人见宝钗碰了一鼻子灰,想笑又不敢笑。宝钗瞥见她眼中那一丝一闪即逝的得意,心里越发堵了个疙瘩,奴才下人,原来就是使唤用的,既然使起来不顺手,要她有什么用?可真是和凤姐骂平儿时候说的话一样:人家养的猫替主人拿耗子,自己养的猫只会咬鸡。
宝玉去北静王府,原是陈也俊要到扬州任职,水溶素来结交青年才俊,故设宴招来一些往日里说得来的一起为他送行。因请了一个小戏班,就是蒋玉函任班主,众人和蒋玉函皆是旧识,赏他坐了,纷纷询问他的近况。那蒋玉函原在忠顺王府里供奉,忠顺王倒了之后,他回到紫檀堡自己原先置下的农庄里隐居,还在城里开了几个铺面,过的逍遥自在。只是唱惯了戏文,舍不下戏台,便又拢起一个小小的戏班,也不为挣多挣少,只图一个乐子。
宝玉见了蒋玉函,心怀歉疚,那一年忠顺王派长史来贾府寻事,宝玉挨打不过,将蒋玉函的行踪泄露出去。见蒋玉函既往不咎,丝毫没有责怪之心,宝玉心里才些微安稳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