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又呆呆的在画前坐了半晌,信步走向碧漪亭,亭子上一人负手而立,石青色杭绸长衫,上绣暗绿竹叶,头上只用绢帕,长长的缎带迎风飞舞,正是北静王水溶。这么打扮,看起来不像一个王爷,倒像一介斯文秀才。
黛玉上前问候,水溶笑道:“林姑娘不该来苏州的,令尊大人不把此画留给姑娘,就是希望姑娘远离这些麻烦。”
黛玉睁大了眼睛,假装听不出来,笑道:“回乡扫墓而已,做子女的这点子麻烦也能怕?王爷既然说有麻烦,但不知麻烦冲着是王爷的,还是冲着黛玉的?”
水溶被她清凌凌的眼睛看得心慌,道:“我是自己跳进来的,姑娘是身不由己被别人拉扯进来的。”
黛玉想了一下,笑道:“王爷可否明示?”
水溶笑道:“我和姑娘一样,都是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黛玉看着远处走过来的雪雁雪鸢,笑道:“这就像小时候玩的‘瞎子抓人’,王爷虽然看不见,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黛玉却连自己要找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也许抱住一根柱子就以为这就是要找的东西了。及找到该找的东西,反而白白放过了。”
水溶道:“姑娘太谦虚了,若论那幅图,答案还在姑娘身上。”
“在我身上?”黛玉将信将疑,回想起那张画,忽然心里豁然开朗,道:“看朱成碧思纷纷!可是看朱成碧,看碧成朱?”
雪雁跑过来道:“姑娘叫我们好找,前边已经开饭了,四处不见王爷和姑娘两个人,郡主就让我们来碧漪亭看看,果然不出所料。姑娘可是还想着那幅画儿?”
黛玉笑道:“如今想什么都不中用,先祭了五脏庙再说。王爷请。”
水溶笑笑,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水溶偶得一阙琴谱,还望林姑娘雅正。”
黛玉不再说话,脚步轻盈的穿过桃花林,来到前边。
大家都在陈姨妈那里等着吃饭,黛玉袖上飘下一枚花瓣,正落在星云跟前,星云不待它落地,轻轻拈起。林岱岩拉着黛玉坐下,替她将衣服上头发上的花瓣拣去,笑着问道:“妹妹去了哪里?弄得跟司花仙女一样。”
黛玉笑道:“没去哪里,走到碧漪亭时遇见北静王爷,就一起回来了。那里有花有水,倒是个听琴的好去处。”
岱岩叹了口气,宠溺地拍拍她的肩,道:“快坐好吃饭吧,只等你们了。”
星云笑道:“妹妹喜欢听琴?我派人找个好琴师弹给妹妹听。”
水泠扑哧一声笑得喷饭,笑道:“还以为你多了解妹妹呢,原来只读过几首大伙儿都知道的诗罢了,你不知道,妹妹的琴才叫一绝呢。”
陈姨妈道:“玉儿的母亲弹得一手好琴,又会写诗作画,且喜爱热闹,当年我们姐妹都喜欢吃酒听戏热闹。”
岱岩笑道:“明儿我做东,请几个唱曲儿的,杂耍的,咱们也乐一乐,一来在姨妈跟前尽尽孝心,二来,北王爷和郡主是客,也尽一尽地主之谊。”
水溶连忙谦虚道:“林公子太客气了,住在府上已经叨扰了,怎敢再让主人破费?明儿的东我做了罢。”
黛玉道:“王爷不要推让,客随主便吧,哥哥既然要请客,咱们先乐一天再说。”
吃过饭,黛玉和水泠陪陈姨妈说笑了一会儿,陈姨妈睡午觉,她们俩一同来园子逛。水溶果然在碧漪亭吹箫。黛玉听着熟悉的箫声,哑然失笑道:“泠姐姐那一回口里的瞎老头,不会就是王爷吧?我说能吹出那等意境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没有自由,又瞎又哑的苍头呢?王爷是你哥哥,你怎么如此贬低他?”
水泠嘻嘻笑道:“我哥哥最古怪了,是他自己不要我说出来的。哥哥,你别吹了,你和妹妹不是有话说吗?我给你们巡营瞭哨。”
黛玉脸儿一红,水溶忙道:“林姑娘果然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一经点化便解开‘看朱成碧’的玄机。那‘朱’可是朱锦院?我方才去那里查过,并不见什么蹊跷。”
黛玉轻声问道:“还是王爷明察秋毫,你是怎么知道这谜底在我身上的?”
水溶有些羞于出口,迟疑片刻道:“那次在碧云寺,姑娘衣服的袖子被恶人撕裂,故而得知。水溶只知其故意画错,不知其画错的寓意,令尊的苦心深意,是姑娘你想明白的。”
原来黛玉的左臂上有一个珍珠般大的墨绿胎记,而林如海所画的黛玉挽袖摘花,臂上却画的是一瓣落花。黛玉看画的时候也发现不对,却没有深想。只以为是父亲与自己分别多年,自己从记事起从未露过光臂,想是记混了。没想到水溶看了出来,林如海有意将绿色改成红色,就是暗喻朱碧颠倒,图上画的是碧漪亭,其实指的是是朱锦院。
任何得到图画的人都会按图索骥,谁也不知道黛玉的胎记,只当是普通的花瓣。他们只会在碧漪亭周围下功夫,谁会想到朱锦院?
秘密藏在朱锦院,到底是什么秘密?藏在朱锦院什么地方?黛玉和水溶都摸不着头脑。黛玉笑道:“咱们再去看一看不就明白了?”
远处一双嫉妒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看亭子里的人一会窃窃私语,一会开怀大笑,心里越来越受煎熬。要不是旁边的人劝说,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看着那二人去了朱锦院,这人心里一惊,难道秘密不是在碧漪亭,而是在朱锦院?自己看着《行乐图》几年都无法参详,林黛玉和水溶是怎么猜到的呢?看来这个林姑娘不是一般的人物,这回把她拉进来是做对了。
可是怎么能把水溶赶走?林黛玉不是已经拒婚于他了吗?怎么又和他谈笑风生的?正想着,见陈星云心急火燎从另一个方向而来,正好与水林二人相遇。三人说了一会子话,水泠也加入进来,四人在朱锦院门口停了片刻,又折回碧漪亭。
这四人浑然不知有人暗中监视,陈星云不愿意让水溶和妹妹单独接触太多,因携了琴来,要听黛玉弹琴。
黛玉笑吟吟冲水泠道:“姐姐你看今日天朗气清,水面空阔,正好适宜抚琴。你何不就抚一回,抒发情怀?”
水泠笑道:“我能行吗?有妹妹这样的高人在座,哪儿论的上我?陈王爷该笑话我了。”
陈星云笑道:“郡主也会弹琴,说你的手只会舞刀弄剑更让人相信!”
水泠不服气地叫道:“看不起人?我今儿就献丑了,也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你不要门缝里看人!”
那水泠像模像样,端端正正坐好,铮铮淙淙抚起来,果然琴声悠扬,清越婉转,大有意趣。黛玉也不禁刮目相看,知道水泠平日没少练习。
水溶向妹妹投了一个赞赏的眼光,这个丫头,整天就像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清雅了?真是自己这个作哥哥的忽略了她。
那陈星云也呆呆的看着水泠出神,这就是那个大大咧咧的疯丫头?怎么坐在琴前就变了一个人?平日他眼中刺眼的红衣服,这会子在春风里微微颤动,竟如杏花一般鲜艳娇媚,往日对他横眉立目,这一会儿眉毛也是柳叶儿一样弯,眼睛也是湖水一样清,要是不知道底细,真把她要当作窈窕佳人了。
黛玉看看水泠,再瞧瞧陈星云,抿嘴点头微笑,陈星云一抬头,看见黛玉笑他,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道:“妹妹笑什么?”
黛玉笑道:“我笑的是天上飞的呆雁,比翼双飞,好不潇洒。”
陈星云笑道:“这会子哪里有雁儿飞翔,妹妹又说笑话。”
黛玉笑道:“怎么没有?一只红的,一只白的,红的闷头只顾飞,白的辛辛苦苦只顾追。”
水泠一心二用,手里扶着琴,耳朵里听他们说笑。听到这里忙住手,好奇地问:“哪儿有红色的大雁,林妹妹又哄人,不然就是眼花了,看朱成碧。我不信。”
黛玉捂着嘴笑道:“大雁没有红色的,怎么会被称为‘鸿雁’呢?”
水溶哑然失笑,陈星云也笑道:“妹妹一贯强词夺理。鸿雁的鸿字是一个江加一个鸟字,又不是红色的红。”
黛玉指着水泠笑道:“泠姐姐临水抚琴,可不就是水边一只大鸟吗?她衣服红红的,脸儿红红的,不是鸿雁是什么?不但她,就是星云哥哥,脸色也是红红的,也像一只鸿雁呐。”
水泠心里没鬼,听了黛玉一篇歪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蹲在地上揉肚子。陈星云讪了一会,看着黛玉促狭地笑,脸上挂不住,索性拉起水泠道:“大雁就大雁,飞离这地方,不碍你们的眼!”
黛玉本是捂着嘴浅笑,这会子忍不住和水溶两个哈哈大笑。水溶一边笑一边说:“难得陈星云受窘,林姑娘真是诙谐。”
黛玉笑道:“王爷觉得他可配的上泠姐姐?两个人一样的性情,天生一对。改日我和姨妈说说好吗?”
水溶想了想,也觉得水泠和陈星云很般配,可是陈星云的心显然在黛玉身上,这事情急不得。便笑道:“水泠是个牛性子,等她不和令表兄吵架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