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菡借袭人羞辱荣国府,以报宝玉昔日出卖他的仇怨,宝玉拦不住,只得苦苦哀求。蒋玉菡冷笑道:“二爷这会子知道怕了,当时我躲在紫檀堡,二爷却辜负我的信任,把我就供了出来,你可替我怕过?我们不过是个戏子,猫狗一样的东西。爷高兴了一个桌上喝个酒儿,爷不高兴了灭了我们都行。仿佛戏子就是泥捏的,不知道疼,不知道生气。爷,你错了,我们挨了打也会疼,受人骗了也会生气。今儿小的就给二爷唱一出《绣鸳鸯梦兆绛云轩》,说的是本朝本代本地的事,说一位小爷,爱上一位妹妹,偏又有一位姐姐情深意重,于夏日午时翩翩光临小爷的红绡帐……”
宝玉不等听完,脸已经煞白,知道是袭人把大观园的闺情私意都说给蒋玉菡了,蒋玉菡编成戏文,特来羞臊贾家。若真的被他搬上戏台,不知道怎么恶意荼毒这几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呢。别的不说,就算是不加篡改,把《梦兆》一戏演出来,自己睡觉,宝钗坐在自己身边绣鸳鸯肚兜已是大大的不妥,再扯上“金玉良缘”“木石姻缘”等话来,越发连林妹妹也被牵扯进去,将来以讹传讹,不知道要编排出什么样的混账话来呢。
贾宝玉两腿打颤,哆哆嗦嗦地说:“好兄弟,我求求你了,贾宝玉是一个糊涂混账的东西,原该受世人唾骂。只求尊驾高抬贵手,饶了我的姐姐妹妹!”说着,一揖到地。
蒋玉菡美艳如花的脸蛋这会子竟如此邪恶,他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公子王孙,谁也不把蒋某当个人看,忠顺王如此,你的亲戚薛蟠也是如此,你们给蒋某银子,就以为高高在上了?呸!你们玩蒋某,何尝不是玩你们自己!”
宝玉白着脸分辨道:“我并没有这样……”
蒋玉菡道:“所以我把你当成了我唯一真心的朋友!你是怎么对我的?忠顺王薛蟠他们本就是猪,是狗,是畜生!他们怎么对我都不奇怪。只有你,宝二爷,你的出卖伤我最深!”
宝玉悲愤地瞪着袭人,袭人嗫嚅道:“二爷不知道我遭的什么罪!蒋玉菡不知道哪儿学来的下三滥手段折磨人,我实在受不了,但凡死了也比这样强一百倍!二爷是个男人,被老爷打了也怕得什么似的,何况我一个女人家。”
宝玉强装笑脸,拉着蒋玉菡的手道:“你我是兄弟,有话好说,你要什么,只管开口。”
蒋玉菡冷冷的打断他的话道:“宝二爷,我可听说你们荣国府虽然返还了家产,却都拿去给家里的罪人赎罪去了,你还有什么能给我的?再说如今我也不缺钱花,我听说你们贾家两个女儿在宫里,一个表姑娘现在是公主,真是春风得意啊。我就是要编出戏来,唱得天下皆知,让大家都知道她们!”
贾宝玉被逼得真是没了活路,正急得满身是汗。鸳鸯慌慌张张跑了过来,道:“二爷在这里闲聊呢?里头人手不够,太太奶奶都下厨了,叫你回去抬桌子呢。”这时候才看见袭人,笑道:“原来是花妹妹来了,我说怎么绊住了。听人家说妹妹离开贾家攀了高枝儿了,恭喜恭喜!”
袭人和鸳鸯本来不错,那鸳鸯是贾母身边第一个用得着的,平时谁都给几分面子,养成敢说敢做的脾性,因看不惯袭人抛弃狱中的宝玉,所以出言讥讽。
袭人面红耳赤,说不出话。蒋玉菡笑道:“不敢!姑娘口里的高枝儿就是不才我。我是一个戏子,照你们的话就是装神弄鬼伺候你们开心的玩意儿,只因家里多了一些阿堵物,竟叫国舅爷的屋里人也弃家嫁给了咱们。这钱真是能通神啊。”
鸳鸯也是个能说会道口齿伶俐的,看出蒋玉菡不怀好意,冷笑道:“不过是咱们家休弃不要的,什么好物件儿?蒸糕好吃,可惜是被人家咬过的;缎子鞋再好看,也是人家穿剩下的。自己得意回家得意去,来这里丢什么人,现什么眼?是客人的只管进来,不是客人的就请出去!咱们家正忙着,没空理这些外四路的神鬼!”说着高声叫李贵,李贵现在暂时充作门子。鸳鸯对李贵道:“你是门子,不是贴在门上当画儿看的门神!什么人能进来,什么人进不得好好看清楚,别把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放进来。这是国公府,贵妃娘娘的娘家!就算丢了官,也比下三滥干净!”
说罢,扭身气哼哼往里走。往常她们这些大丫头,谁到过二门以外?也是小姐似的养在深闺,今儿不是人手不够,她才不会和这些人说话!
蒋玉菡哈哈大笑:“今儿不叫我进来,明儿请我我都不来了。我上戏园子里唱去!”拉着袭人,带着戏班子扬长而去!
鸳鸯不明就里,干脆利落地发作了一番,她是痛快了,只是苦了贾宝玉,宝玉心里又急又怕,又不敢说出来,愁眉苦脸来到酒席上招待客人。
冯紫英家也败落了,零零星星拿出一些古董等物卖几个钱度日,席间谈起家道艰难,满座嗟叹。贾政便有告老还乡之意,国公府乃先皇敕造,不敢擅卖,大观园虽说是私产,怎奈占地太大,哪里找这么有钱的买主?
冯紫英笑道:“要说有钱的,还是你们家的亲戚林姑娘,她自己手里好几套宅子呢。老世伯也不必如此沮丧,现在宫里贵妃娘娘最大,又是太子的生母,将来一定会家道复初,更胜以往。”
众人听了欣欣然喜上眉梢,唯贾宝玉痴痴呆呆,贾政心里有气,喝道:“蒙圣上开恩,一家子依旧团团圆圆,你还不知足?”
一句团团圆圆,别人犹可,只有邢夫人心里悲苦,贾赦已经死了,尸骨未寒,偏有心情给一个毛娃娃办百日酒!于理也不通。自己寄人篱下,不敢多说,走到王熙凤的屋子里哭了起来。
王熙凤病得昏昏沉沉,听见有人哭,心里越发迷糊,想:“敢是我死了?她们哭我。”睁眼见身边只有邢夫人一人,因笑道:“太太,你哭什么?”
邢夫人擦擦眼泪,道:“我想起大老爷来了,二老爷还说一家子团团圆圆的话,心里好不伤心!”
王熙凤道:“太太别说了,如今琏儿和媳妇能出来,多亏那边拿钱赎罪,吃的,用的都是人家的,还有什么好争的?太太心里不高兴就在这里坐一会,平儿说了,一会儿给我端饭来。”
邢夫人叹道:“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这不是和邢家一样了吗?”
王熙凤笑道:“比邢家还不如呢。邢家那时候可以投靠贾家,当初岫烟妹妹住在这里,我还给过她一点子东西。贾家却一个有钱的亲戚也没有,投靠谁去?”
邢夫人道:“元妃的儿子是太子,早晚后位还不是她的?到时候也许就兴起来了。”
王熙凤道:“但愿如太太所言。”
贾宝玉在席间魂不守舍,冷汗涔涔,贾政只当他旧病复发,命他回房歇着。薛宝钗见宝玉不像生病,却像是受了惊吓,忙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就吓得这样?”
贾宝玉哇地哭了起来,就把蒋玉菡如何从袭人那里知道了大观园的情形,如今要编成戏文羞辱贾家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薛宝钗听到蒋玉菡已经排出《绣鸳鸯梦兆绛云轩》,又羞又恼。好容易从狱里出来,正好喜得麟儿,正想借着元妃这股好风,重振旗鼓,再创辉煌,以遂自己的青云之志。这蒋玉菡和袭人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要是把府里的事传出去,自己颜面扫地,再无出头之日了。
贾宝玉呜呜咽咽只是哭,薛宝钗心烦,宝玉哭得她没办法静下心想对策,因耐下性子柔声劝道:“你去歇一歇,我自有妙计。”
宝玉不相信,缠着问道:“什么妙计?宝姐姐你快说,别人还不要紧,这里头还有林妹妹,她又爱哭,不要气着了才好。”
薛宝钗火冒三丈,这戏文讥讽的主角是自己,他作为丈夫,不说关心自己,偏记着一个林黛玉!沾惹她才好,最好是唱她才好!这个袭人,她不是一直不喜欢林黛玉吗?为什么不多讲讲林黛玉的糗事?让蒋玉菡臭臭林黛玉?
薛宝钗真想去找蒋玉菡,把林黛玉好好编一出戏,才解了自己心头的怒火。又一想,不可,蒋玉菡翻脸无情,别再多给自己编了戏份儿。怎么办?要是有哥哥在,让他找几个人做了姓蒋的!
想起哥哥,更恨黛玉。哥哥躲在山里,要不是林黛玉认出哥哥来,他能被抓吗?自己不是为了救哥哥,也不会劫持黛玉,也不会顶着一个大罪名狱中生子了。
这个难题何不抛给林黛玉?她生性敏感,更受不了无耻之徒泼来脏水。如果她不去管蒋玉菡的胡作非为,就等于蒋玉菡在她心口捅了一刀;如果她敢派人去杀蒋玉菡,哼哼,这刀把子可就搦在她薛宝钗手里了。